沐玄被带到城外。

平原辽阔无垠,风声呼啸，背后的巨大城池灯火稀疏，蛰伏在黑夜里。

环境骤然变幻,沐玄懵了片刻，低头看向自己被攥着的手腕,左右转动想要脱离，却被抓得更紧。

封蚀的声音自他头顶响起：“沐玄。”

沐玄条件反射抬头看他，脸上布满红霞，黑瞳浸在水润的光里,全然没有影卫必备的冷酷与警醒,像是在问叫他干什么。

封蚀短促笑了声：“果然。”

池云镜就算失忆，也不可能认错这么重要的人,若他发现沐玄变成了玄十一，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他心动的对象,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

“当年在昆仑境的夜市，你附身了池云镜？”

沐玄不配合：“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你不回答，我就不带你出去,你会被池云镜捉回去。”封蚀道，“你那样对他,应该能猜到被捉回去的后果。”

再也没有自由。

魔皇印合二为一，魔界残骸就彻底在池云镜的掌控下,等他醒转，封锁住空间,或许连仙器都不能打开。

而妖鬼界不会被封锁。

沐玄被带到那里，至少有更多办法逃脱。

沐玄的脑子处理不了太多东西,除了回答与不回答两个选项,想不到更多。

他不能不回答,于是承认：“是我。”

封蚀问：“池云镜怎么会同意给你附身？”

“因为我对他有恩，他要报答。”沐玄慢慢道，“而且我当时处境较惨，他第一次看见我满身的刀伤，估计也被惊到了，看我可怜。”

世间凄惨之人多的是，怎不见池云镜可怜别人。

对池云镜有恩的也不只沐玄一个，也没见池云镜将身体都给别人使用。

看来，当时池云镜已经对沐玄有意。

“我将你的血契给了孟陈莲，回头再想办法要回来。”封蚀拉着沐玄，龙骨剑挥向前方，“我带你回妖鬼界。”

带着沐玄，确实不能再在这里停留，太容易被抢。

残骸里的上古机缘，不要就不要了。

等池云镜醒来，彻底掌控魔界残骸，还会不会允许人族修士与妖鬼在这里掘地三尺找机缘，都不一定。

空间被龙骨剑划开一半时，煌城中央传来巨大的响动，暗金光柱升空，光辉蔓延至整座空间。

地动山摇，沐玄面前的空间裂口剧烈扭曲，忽然爆发开严重的乱流。

封蚀立刻抱住沐玄，背对空间乱流。

法衣连带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响起，封蚀发出痛哼，身体颤抖，大量血液夹杂着碎肉坠落。

“失策。”待到空间的震动与扭曲开始平复，封蚀依然抱着沐玄没松，声音虚弱，“主体残骸居然能吸引其他魔界碎片过来融合，给池云镜更多时间，他真的能重建魔界。”

沐玄皱眉：“重建魔界有什么好。”

他掰封蚀的手臂，掰不开，就打算使用灵力。

“这么无情，我可是为你受的伤。”封蚀的胸腔发出沉闷低笑，“要是我出事，就没人能带你离开了。”

沐玄道：“那不要再耽误时间。”

“我不是有意耽误，而是受伤太重，力量不够再使用仙器。”

“那就治伤。”

封蚀不再回应，沐玄感到抱着他的躯体开始发烫。

脖颈一热，封蚀竟然将脸埋到他颈间，伸出舌头舔舐。

以前看到都嫌碍眼的影卫，此时拥有莫大的吸引力，黑龙简直能随时随地，不分场合的发情，沐玄脖颈皮肤被舔得濡湿，隐隐发麻，他不再客气，用手推拒封蚀，可就算封蚀身受重伤，他的力量也及不上大乘期的黑龙。

不过，封蚀后背的伤因此加重，富含阳气的龙血淅淅沥沥落到地面，香气扑鼻而来。

封蚀直接变回原形，庞大的黑龙盘曲在地面，沐玄得以看到他的伤，大片皮肉连同鳞片被削掉，露出了白骨。

“我不像孟陈莲那样随身带药，还会配制，乾坤戒里的疗伤药取不出来，我变回原形，能恢复得快点。”年轻苍劲的黑龙吐息着发出声音，“回到妖鬼界，我就封你为妃，你先摸我，帮我解决一下。”

沐玄被这么多天之骄子爱慕，也算匹配得上他。

“你应该治一下脑子。”

不小心看到黑龙靠近尾巴处，被鳞片包裹的部位，沐玄目露排斥立刻别开脸，呼出带酒味的气息，跌跌撞撞要拉开距离，结果黑龙尾巴绕到他背后一拍，沐玄就扑到龙躯上，双手刚好陷入封蚀的伤口，满手黏糊糊的血，还有些迸溅到身上。

覆盖漆黑鳞片的龙尾圈住沐玄，禁制他离开。

不远处，暗中守护封蚀的影卫已经背过身，不敢再看那边。

他们小声议论。

“玄十一从前对少皇的心思，我也看出来过，本以为他被废掉修为就结束了，没想到他绝处逢生，竟得到了少皇的青眼。”

“莫非是在合欢宗修习了狐媚妖术。”

“少皇与孟少宗主可是好友，什么厉害的合欢宗弟子没见过，怎么会上玄十一的套。”

“不管怎样，我们今后是不是要尊玄十一为皇妃了？”

一名影卫抬头看天：“怎么感觉月亮变皎洁了些，血色没那么重了。”

话音未落，一道月华般的剑光划过他脖颈，血液飞溅。

其他影卫来不及反应，就纷纷被割喉，倒了一地。

沐玄待在黑龙圈出的区域里，听到背后冰玉相碰般的少年声音：“阿玄。”

沐玄转过身的同时，一柄月华凝成的大剑从天而降，穿透龙躯将其牢牢钉在地上，魔气汇聚而来，缠到到大剑上化为花枝，绕到剑柄的枝头开出魔花。

池云镜来到沐玄面前，反复用力擦拭他的脖颈，直到皮肤被擦得泛红。

龙涎将沐玄的领口都微微打湿，池云镜一连对他施了数个清洗术，沐玄感觉自己要都变成无菌人，池云镜又脱掉他的外袍，拿自己的给沐玄穿上，用自己的气息，覆盖封蚀的。

做完这些，池云镜后退半步。

沐玄利用合卺酒的事对他下药，本以为池云镜醒来更要发疯，然而少年魔皇脸上，是复杂的冷静。

“不必紧张。”池云镜道，“我不是来抓你回去的。”

沐玄心头蓦的冒出一个猜测。

“羽流仙尊。”

池云镜颔首，他的修为依旧在攀升，越来越靠近渡劫期，“我的魔血爆发到这般地步，不止是在骨花坑里和你发生的事，那些一同被掩埋的前世记忆，也都想了起来。”

如果说失忆的池云镜是白纸，现在白纸就是先涂上了羽流仙尊的那部分记忆。

现在的池云镜和骨花坑时一样。

是羽流仙尊。

“我的修为提升，还确认了自己的身份，恢复的前世记忆逐渐增多。”池云镜的状态，相较于骨花坑那时好了不少，语气沉静，“待我的魔血彻底平稳，今生的记忆也会随之恢复。”

因为想起的前世记忆更多，池云镜的情绪波动也比在骨花坑底时减少了些，心境平稳，墨瞳漠然。

但配上旁边被大剑钉住的黑龙，莫名有丝怪异。

沐玄醉得迷糊，忘记不久前羽流仙尊是怎么擦拭他皮肤，给他换衣服的，高兴道：“你恢复前世记忆，是不是能回到正途了。”

“回不去了。”羽流仙尊道，“堕魔无法中止。”

沐玄不放心道：“你不会再做自尽的傻事了吧。”

“不会。”羽流放轻声音宽慰他，“得到魔皇印，能彻底抹消旧魔皇的神识也好，堕魔后，我的两种血脉不过是和从前反过来，我会找办法增强人族血脉，令二者平衡。”

有沐玄在，他不能死。

若他死了，沐玄可能像刚才那般受妖鬼欺辱，还有可能遇到心仪的人，结为连理。

想到便无法忍受。

“异魔并非曾经的魔族，我也不会是，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再挂怀。”

羽流仙尊就这样放下了与魔族的恩怨。

沐玄松了口气：“那就好。”

“就算这样，我堕魔也是件错事，不能再囚禁你，一错再错。”羽流仙尊打开空间的出口，“你走吧。”

沐玄走过去，在门前停住脚步，转过身对池云镜道：“是我误了你。”

这句话刺激到了池云镜的记忆。

以前身为正道修士，阿玄就是这样推开他，如今他堕魔，阿玄还是这样说，池云镜有种濒临绝境的崩溃。

内心深处冒出的疯狂情绪令心脏隐隐作痛，羽流仙尊竭力抑制住，声音变得有些哑：“没有，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反而为我所累。”

沐玄头脑混沌，吐出内心的想法：“你平衡两种血脉，或者想回正道的时候，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还会帮你。”

“好。”

残月剑忽然脱离剑鞘，飞向沐玄不要他离开。

羽流仙尊抓住剑柄，对沐玄道：“快点。”

在他后悔之前。

看着沐玄的身影消失在出口，羽流仙尊的手臂剧烈痉挛，死死克制住抓他回来的冲动。

少年轻微侧头，看向昏迷过去的黑龙，思考要不要杀了他。

罢了。

他隐隐记得，有个要救的人在妖鬼手上。

如果封蚀死在他手里，妖族必不会放过那人，还有可能迁怒到阿玄头上。

羽流仙尊回到魔皇宫，操控印玺，在各处打开出口，声音响彻整座魔界残骸。

“出口会维持两个时辰，所有外来者，速速离开。”

“若有滞留者，格杀勿论。”

羽流仙尊不管外面的混乱，回到寝殿。

桌上的菜肴已然冷掉，酒香尚未散尽，喝空的酒坛放在地上，桌上开封的酒坛里，酒液还剩浅浅一层。

羽流仙尊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到沐玄先前坐的位置，以及他用过的酒杯碗筷上。

心里空洞虚无。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到寝殿的床，又是一滞。

这两日，沐玄经常坐在上面，躺在上面。

记忆恢复得越来越多，悔意自内心的空洞处滋生，铺天盖地席卷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