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寄云心里头咯噔一声,还是来了,本以为萧令璋会不在意,或是根本不清楚状况,却不想只隔了几天,他便来问了。
“臣、臣记性不好,已不大记得了……”薛寄云支支吾吾。
“你不要怕,朕不过是随便同你说说话。”萧令璋带他进去,自己个儿坐到了龙床上,一只脚搭在踏板上,姿态疏狂,倒是鲜有的在他身上看出几分少年意气来。
“你不说,朕也知道。”萧令璋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丝落寞,“朕,我……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陛下,您不要这么说,御医总能找出良方来。”薛寄云走过去,小声道,“哥哥也会有办法……”
“哥哥?”萧令璋疑惑道。
薛寄云一愣,他竟然把对萧挽河的称呼无所顾忌地在萧令璋面前说了出来,登时有些尴尬。
“就是摄政王。”薛寄云道,“先前在家时,摄政王是臣名义上的哥哥,臣叫习惯了。”
“这样。”萧令璋沉吟片刻,忽而抬起头笑道,“卿卿好像比我年长两岁。”
薛寄云点了点头:“臣是比陛下大了些。”
“哥哥。”小皇帝莞尔一笑,苍白的病容上带着一丝快慰,“我也想叫卿卿哥哥。”
“这,这不好吧?”薛寄云犹豫。
“卿卿可以叫皇叔哥哥,我为何不能叫卿卿哥哥。”小皇帝反问道,令薛寄云哑口无言。
“况且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卿卿便满足我的心愿吧。”小皇帝将薛寄云拉近了些,放软了语气道。
薛寄云有些心软了:“只可私底下这么叫,不可被旁人听到。”
萧令璋唇角微勾,露出满意的笑容来:“那是自然,若是明面上,朕还要叫卿卿一声爱妃呢。”
他刻意的语气中带着调笑促狭,说得薛寄云脸上微红。
“朕……你入宫这段时间,倒是我这辈子最开怀的一段时间。”一片沉静中,萧令璋有些感叹道。
薛寄云不由得望过去,他进宫不过两三个月,好像什么都没做,反倒是萧令璋陪他消磨了些时日,竟也能成为萧令璋最开心的日子?
这小皇帝前面十几年倒是怎么过的……
萧令璋望向前方,目光穿透了一切,仿佛回到了还在掖庭的日子。
他生母不过是个小宫女,并不受宠,没过过两天好日子便撒手人寰了,留下萧令璋一个人,甚至被先帝遗忘在掖庭。
宫里头的宫人最是趋炎附势,借着伺候萧令璋这个不受宠的皇子,克扣他的用度,甚至欺他体弱,勒令他不许出宫门,贴身的女侍嬷嬷更是常常伺候得他身上东一片乌青西一片擦伤。
这些原因导致了他打小就讨厌女人和太监,更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男人,几乎不懂如何做人。
萧令璋有时觉得他就是个怪物,孱弱的病态的怪物,被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狠狠地蚕食着。
但他无能为力。
他连虐待过他的宫人都无法处置,那些宫人有旁的宫妃或是皇子做倚仗,他越是生气对方越是猖狂,后来引来了他的皇兄们,年龄稍微大点的看他不起,将他视作不起眼的小东西,年龄相仿的则将他当做玩具,抽空的时候便会过来掖庭使唤他。
他是个怪物,更是个废物。
萧令璋无数次这样想过,却无能为力。
直到先帝御驾亲征前两年,萧挽河来到掖庭找到了他,为他安排了读过书的宫人,教导他读书写字,甚至还有治国史册,那时他才渐渐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人。
一个苟活在世不算特别体面的人。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过上很久,两年后先帝薨逝,紧接着十几个皇子自相残杀。幸运得是战火没有波及到掖庭,不幸得是皇子们死光了,才登上太后之位的崔静姝终于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他。
那段时间他惶恐不安,唯恐有人冲到掖庭杀了他,萧挽河也并未在宫中,传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
直到某一日的黄昏,外面的厮杀声停了,只有如血残阳照进殿中,飞尘在萧瑟的光中曼舞,仿佛在说即使他们身在宫中,但飞尘便得以彰显自己的自由,而他只能龟缩在一角,等待生死宣判。
大殿的门就在这时被大开了。
萧令璋缩在床下,静静地听着脚步声走进。
然后他被人从床下一把拽了出来。
逆着光的方向,他看到了一个惨白惨白的如同僵尸一般的人。
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这个人从刚进来的第一眼,就让萧令璋害怕到身体不住颤抖。
萧令璋感觉到掐住他的手虽然冰冷,但还是有一点温度,不是死人。
他也曾见过无数次死人的情形,最开始是他的母妃,一觉醒来就死在他的身旁,他找来宫人帮忙,后来被先帝身旁伺候的黄门知道了,才令他母妃有了一个无甚规模的小小葬礼。
之后是一些不听话的宫人,死后被草席草草卷起来丢到乱葬岗去,那都是犯了事的宫人,连保个全尸都难。
萧挽河看了许多次,在这宫里大家都习惯了,后来他也逐渐变得麻木。
但他却从不希望,这一幕发生到自己身上。
殷珏则用一副看死人的目光看着萧令璋。
不知过了多久,在萧令璋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要翻白眼的时候,殷珏将他甩在了地上。
“你想活着吗?”殷珏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问他。
萧令璋咳嗽了好几声,咳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听到殷珏的话后,还是奋力地点点头。
“我想活,不论活多久。”萧令璋苟延残喘地道,“哪怕多一天,我也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