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窜的神魂一回到身体, 江宴秋一愣,原先平静和缓的呼吸便乱了几拍。
以修士的耳聪目明程度,发现一个人在不在装睡, 简直不要太容易。更何况,对方还是剑尊郁含朝……
……救命。
还没想好跟剑尊说啥呢。
然而,装睡似乎更尴尬……尤其是对方轻而易举便能发现你在装睡的情况下……
没办法, 江宴秋睫毛颤了颤, 被迫睁开眼。
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郁含朝的瞳孔似乎微微放大了一瞬。
然而江宴秋正忙着社死, 并未发觉。他“哈哈”干笑两声, 手肘撑着身下柔软的床铺,正想艰难起身。
郁含朝立即伸手, 扶了他一把, 才没让肌肉发软的江宴秋直接从床上栽下去。
江宴秋“嘶”了一声, 勉强自己坐直了。
原先受伤的侧腹已经不怎么疼了,似乎用了上好的伤药, 此时包着温暖干燥的纱布, 应该是快痊愈了。
……主要还是脑壳子疼。
一下子用判官笔送走仨人, 还是消耗太大了。
凤凰血虽然能修复他破损的经脉和受伤的肺腑,对偏头痛的疗效却是一般。
这种一下子灵力消耗过度的,还是得好好温养。
至少最近几天是只能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了。
……等等。
江宴秋突然想起什么, 赶紧摸了摸自己胸前的一块布料。
微微凸起。
还好还好, 小贝壳还在。
蜃似乎是知道这几日时时守在他床边的这个人类不好惹, 表现得异常乖巧,一动不动地藏在江宴秋的贴身衣物里,竟是没被郁含朝发现。
感受到江宴秋温热的掌心, 它用自己的迷你触角顶了顶江宴秋的手指。
明明神魂离体的时候已经无聊地把殿内的陈设观察过无数次了, 然而一睁眼, 江宴秋还是得戏做全套,十分逼真地环顾四顾:“……剑尊大人,我、我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是您救的我吗?”
嗐,这也太戏精了。
生活不易,小江叹气。
见他似乎有些不安,郁含朝下意识地和缓了神色,言简意赅:“你身上伤还没好,不用急着起来。”
江宴秋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昏倒前的场景。
剑尊宛如天神降临,就在他挡在詹台乐前面直面萧无渡、心中已经绝望之际,他从天而降,轻而易举便击退了对方。
战斗还没开始好像就结束了。
绝对的力量碾压面前,什么飞沙走石、剑气四溢的打斗场面,压根不存在。
江宴秋唯一有些担心的……便是詹台乐。
对方危急时刻赶来把他劫走,又当面违抗萧无渡的命令,不会被大发雷霆的萧无渡回魔宗后大卸八块吧……
他真心地希望詹台乐不要有事。
老狗逼,欺负忠心耿耿的义弟算什么!
……呃,现在看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衷心了。
只是在魔宗短短相处过半年,他曾经为詹台乐做的,也不过是为他打打掩护,提点提点这傻孩子不要介入主角攻受的打情骂俏,吃力不讨好,反而害得自己被揍而已。
对方却能为他做到这地步。
说不感动是骗人的。
除此之外……江宴秋偷偷打量了几眼剑尊大人的脸色。
虽然彻底昏过去前,他已经意识模糊了,但根据现场仅存的记忆判断……他跟萧无渡这个魔宗少主的关系,着实算不上清白。
郁含朝对魔修和魔族的厌恶世人皆知,万一剑尊觉得他来路不明,曾经跟魔修不清不楚……便是拖下去审讯、严刑拷打,甚至搜魂都是有可能的。
他痛痛的脑壳飞速运转,要怎样把理由编出花来,才能打消郁含朝起疑。
“剑尊大人,我先前……那魔修……”
郁含朝眸色清浅,像是覆着冷冽的积雪:“不用在意。”
“他想要掳你回魔宗,没能得逞,只是用些诡奇秘术逃脱了。你不用为这件事担忧,自有人去解决。”
欸?
江宴秋微微睁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 ……就这么过去了?
不用再问问责,追问他为何会出现在那处,堂堂昆仑弟子又为何跟魔宗少主纠缠不清什么的?
郁含朝淡声道:“这本就不是你的义务,那魔修胁迫于你,是我亲眼所见,没有要受害的昆仑弟子自证清白的道理。”
他似乎是看出江宴秋在顾虑什么,特意解释了一番。
啊。
江宴秋既觉得意外,又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郁含朝这种人,从来只会冷酷地消灭敌人,从来不会像那些老顽固一样,抓不到魔修不提,还要寻年轻弟子的错处。
所以他在年轻剑修中的威望才这么高。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崇拜他、愿意追随他。
江宴秋眼神亮晶晶,“嗯”了一声。
剑尊大人,真不是我有意想瞒着你的,抱歉抱歉。
实在是魔宗生活有点太过玄幻了,着实不知道该这么跟你解释(:3_ヽ)_
心底的大石落了地,跟剑尊说了会儿话后,江宴秋感到一阵疲惫困倦袭来,往被子里缩了缩,有些无辜地看向郁含朝。
有点困了。
最好剑尊大人出去前顺便帮我熄个夜明珠。
他当然是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指使堂堂剑尊的,只好疯狂眼神暗示。
郁含朝:“……”
他慢吞吞站起身:“……好好休息。”
江宴秋乖巧点头:“嗯嗯嗯嗯。”
夜明珠柔和的光线熄灭,他舒服地往软乎乎的天蚕被里一钻——没错,当然也是他带来殒剑峰的,物尽其用了可以说是。眼皮子一碰,便快要陷入梦乡。
就在他差一点睡着时,一团毛茸茸、软乎乎、雪白一片的东西窜上了床。
虽然来客的爪垫已十分轻柔,半点动静没有发出,但奈何床垫实在太软,由于自身重力,还是轻轻下沉了一下。
江宴秋对这动静十分熟悉。
因为他如今也是有猫阶层了。
因此,他半梦半醒间,十分熟练地一把将对方捞过来,夹在胸前放好。
果然是雪团。
没想到剑尊竟然这么不坦诚(:3_ヽ)_
之前问他喜不喜欢小猫猫,还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不是很轻易就放雪团上殒剑峰来了嘛。
看雪团这熟门熟路,出入殿中毫无阻碍的样子,一看就是殒剑峰的常客了……
他思绪越慢,下巴抵在雪团的猫头上,渐渐睡着了。
殿中,只余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声。
雪团琉璃似的猫瞳,倒映着他恬静柔和,毫不设防的脸颊。
十分规矩地在江宴秋怀里趴好,也阖上了自己的猫瞳。
.
“宴秋,你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样!詹台乐那小子也太不懂事了,竟然还玩什么叛逆少年离家出走那一套,还害得你卷入险境,差点命都没了。”
江宴秋的竹舍里,早已满满当当挤了一堆人。来探望、感谢、慰问小师弟,送灵植篮灵果篮的昆仑弟子来了一批又一批,不光是问道峰的同学,甚至还有大了他们好几届的师兄师姐。
毕竟江宴秋在秘境中的出色表现、危难时刻保全昆仑宗弟子的英勇事迹,被当时收留进幄帐中的师兄师姐回宗门后大为传颂,他现在竟还成了年轻弟子间小有名气的风云人物,甚至还有个别真人听说后,还想主动收他为徒的。
楚晚晴一边替他剥赣橙,一边忿忿道,目光十分不善,剥皮的手稳准狠,似乎把手中的橙子皮当成了詹台乐。
江宴秋:“……”
抱一丝啊,让你背锅了小詹。
他原先下山时找的借口是叛逆表弟詹台乐离家出走,自己这个当表哥的要去捉拿他归家——因为詹台乐是大家在秘境中确实见过的,临出秘境前也的确一个人突然消失不见,因此这个理由既合情合理,也不会惹人怀疑。
坏就坏在,哪知道去趟苍华洲,竟然能牵扯出这么多事!
本来以为一来一回顶多几天的功夫,先是被薛秀春抓住,然后又因何府之事绊住脚步,最后竟然连千年前被封印的大魔师玄琴和萧无渡都牵涉其中,着实离了个大谱。
早知道出门前真的应该找大师算算风水啊摔!
于是,本应“被寻到后受到表哥感化痛哭流涕认识到自己的幼稚主动回家”的詹台乐,被迫变成了“费尽千辛万苦寻到后不服哥哥管教大打出手兄弟俩两败俱伤终于认识到自己错误”的詹台乐。
魔宗二把手的威名可谓全毁他手里了。
小詹我对不起你小詹。
江宴秋接过黄澄澄的赣橙,塞了一瓣在嘴里,干笑道:“哈哈,小孩子嘛,难免叛逆了点,我能怎么办,还不是像父亲一样把他原谅,哈哈哈哈。”
楚晚晴还是很生气:“你那些亲戚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个的太极品了吧!詹台乐也就算了,江佑安明明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秘境里也太过分了。”她转而扬眉吐气地一笑:“原先我看见他就烦,现在好了,脸上那道疤一直没能痊愈,他自己整天躲在房里不愿出来见人,脾气又古怪,发了好几通火之后,也没什么人爱搭理他了。”
江宴秋:“……”
他缓缓道:“讲道理,从血缘关系来看,你也是我堂姐来着。”
楚晚晴:“……”
草,大意了。
好像确实。
她立马威胁道:“我跟江佑安,那能一样吗!谁是你最亲爱的堂姐!谁跟你天下第一好!”
江宴秋:“……你你你。”
楚晚晴这才满意,给了江成涛一个得意的眼神。
嘻嘻,弟弟没白疼。
江成涛:“……怎么会伤得如此严重,你当时被剑尊大人亲手抱回宗门,一回来就去了殒剑宗几日不归,着实骇人。”
江宴秋沉默半响,颤抖道:“……我是被剑尊抱着回来的吗?”
江成涛点头,总是老成持重的神情中竟罕见地浮现出一丝艳羡——他是郁含朝脑残粉来着。
啊啊啊啊我就说当时昏过去了迷迷糊糊感觉是有人把我抱回来的啊啊啊啊但怎么能是剑尊大人啊啊啊啊啊!
江宴秋恨不得把头埋进被子再昏一回。
江淮虽然害羞腼腆地缩在角落,津津有味地听着众人谈话,此时也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不好么?我周围的同门都可羡慕堂哥了,据说你回来的前几个时辰,剑尊不知为何动用了寒霜,剑指北方,荡出无上剑意。不少小宗门没及时接到消息,以为北疆出了什么事,吓得差点都开启护山大阵了。”
江宴秋:“……”
我还是原地晕过去算了。
他终于知道,师姐们压箱底藏着的那些拉郎他跟剑尊的话本子是如何风靡的了!
他跟剑尊大人清清白白啊救救!怎么会有如此离谱之事!
江淮顶着那双纯洁的小眼神,好奇地追问:“堂哥,剑尊大人怎么会知道你遇险了呀?”
江宴秋:“……大概是因为我点燃了传讯符,摇响了命铃?”
楚晚晴却突然道:“我听说,那天值守玄武堂命铃殿的真人,因与人打赌输了,多喝了几杯仙子醉,呼呼大睡不省人事,因此才没听到命铃的动静,后来还被掌门真人狠狠问责,扣除了十年的俸禄呢。宴秋,你这还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要不是剑尊发现了你的命铃有异常,那就真惨了。”
确实,按理说命铃殿值夜当是再轻松不过的活计,这几年天下太平,一整年也没几个倒霉蛋会出事用上传讯符的。
倒是十几年前,魔族猖狂肆虐,屡屡进犯的那会儿,在外游历的弟子处境十分危险,命铃殿中常常彻夜急响不宁,即便是这样,也有许多弟子折损,还来不及派人救援,命铃便陡然破碎了。
说到这里,楚晚晴突然“咦”了一声:“对哦,剑尊大人为什么会发现你的命铃有异?”
瞬间,一屋子的人反应过来这个问题,都是目光灼灼地看向江宴秋。
谢轻言削水果的手顿时顿住。
江宴秋:“……唔,晚上消食散步?”
楚晚晴一脸一言难尽:“这是得怎样的闲情逸致,才会从殒剑峰散到玄武堂啊?”
这俩地方确实差得十万八千里。殒剑峰在后山重地,玄武堂因为要处理门中弟子的诸多俗务,设立在八十一峰最中心、交通最便利之处。
“而且饭后消食什么的……剑尊那种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刻板印象,总感觉他还没学会吃饭就学会辟谷了,实在想象不出剑尊食用那些凡物的样子。”楚晚晴思考片刻,打了个哆嗦,觉得自己的揣测着实是对剑尊大人太不敬了。
江宴秋脑中,却是当时为了感谢郁含朝教他用剑,自己亲手做了提拉米苏给剑尊送去的场景。
似乎很自然地,他便接过勺子,将甜软的糕点抿入口中。
还夸了他做得不错来着。
江成涛提出了一个更合理的猜测,沉吟道:“玄武堂事关弟子领去月俸、接收任务,剑尊大人突发奇想,想看看年轻一代弟子的修炼近况也很有可能。他明明可以专心修炼,不理会这些俗务,却依然将昆仑弟子们挂念在心,我们更不能辜负剑尊的殷殷期望了!”
他真的,我哭死!
江宴秋:“……”
这位更是纯纯滤镜有八百层厚了。
楚晚晴见江宴秋渐渐露出困倦之色,立马细心明白他今日接待了一拨又一波的探病群众,应该是有些累了,于是用胳膊肘捅了捅江成涛:“你好好休息宴秋,我们今日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江成涛本还想阐述“那些年郁含朝感人至深的五大事迹”八百字小作文,立马反应过来,严肃道:“的确,你好好休息,不要有顾虑。下次出门若是碰上詹台乐,我们会替你好好教育一下表弟的。”
不,你不知道,他现在已经玄光了,我们这里没人打得过他……
一众同门体贴地劝他好好休息,不用担心功课,便纷纷离开了。
……
只剩下沉默许久的宋悠宁。
江宴秋穿着雪白里衣,外面松散地披着一件外袍,刚准备起身再洗个平平果。
江宴秋:“!”
他被站在角落一直没做声的宋悠宁,吓了一跳:“师兄,你还没走呐!……呃,我是说,天色不早了,师兄你不早点回去吗。”
他把洗干净的红彤彤的平平果递给宋悠宁:“怎么了师兄,有什么事吗?”
此时原本热闹到略有些吵闹的竹舍人去楼空,暮色四合,颇有几分冷情,只有他跟男主两人,相顾无言。
沉默良久,宋悠宁才缓慢道:“师弟,这次……是我连累了你。”
如果不是他被薛秀春抓住,又害得那登徒子盯上江宴秋把人绑在身边,也不会遇上后来这么多事。
宋悠宁心如刀绞,自责得恨不得一拳将门框击碎。
当时被江宴秋用判官笔传送走后,他赤红了眼,仿佛疯了一般,立刻就要回到芙蓉镇,救出师弟。
还是相凝生还说歹说,连拉带劝地让他先冷静下来。
“宋道友,我知道你担心江道友,我跟你一样担心!可就凭我们几个,压根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当务之急,是赶紧联系上宗门前辈出手救人啊!”
相凝生是这样说的。
他心中的焦急和自责半点不比宋悠宁少。
都是他,连区区魔魅的任务都解决不了,害得连累好心的江道友落入险境。
就连薛秀春,都罕见地没有趁机将宋悠宁再次掳走。
他那张平凡秀气的面容罕见地没有挂上戏谑的笑容,而是表示,自己也会请极乐宗的前辈出山帮忙。
临走前,他微微叹息一声,是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