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救我?”
“诸大人在你的书斋内。”伍正年请谢深玄坐下,道,“谢兄,你是不想看见他的吧?”
谢深玄:“……”
谢深玄一瞬警惕。
他今日已然得知,自己身边几乎所有人都是那诸野的“同谋”,而正在这种时候,伍正年又和他说了这种话,他自然会忍不住有些怀疑。
伍正年却已为他倒了茶,说:“我不是来当说客的,我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
谢深玄:“……”
“我不想瞒你,今日你表兄让人给我带了口信,说你与诸大人吵架了。”伍正年抬起眼,朝谢深玄笑了笑,说,“他想让我帮诸大人说说话,可我倒觉得不必如此。”
谢深玄摸不清伍正年的态度,也不想往无辜之人身上撒火,便只是说:“不必提起他。”
伍正年反问:“那你是恨他了?”
谢深玄:“……”
谢深玄不答。
“你的恨,是彻骨之恨,想要将他千刀万剐?”伍正年垂眸,将茶盏放在谢深玄面前,方说,“还是望之生厌,只恨不得下辈子都与他相隔千里,再也不见面?”
谢深玄:“……都不是。”
“那你再想想,若此时此刻,你与他一同遇险,而他因之受伤。”伍正年面带笑意,笑吟吟问,“你是心中窃喜,还是心有担忧。”
谢深玄:“……”
谢深玄说不出话了。
这答案明了,他就算找出无数借口,显然也难以欺瞒过自己的心。
“既是如此,只能说明,你并不恨他。”伍正年微微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般,轻轻叹了口气,道,“谢兄啊,人这一辈子,仅有短短数十载,如白驹过隙,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谢深玄:“你又要劝我。”
“我不打算劝你。”伍正年说,“我只是想再告诉你几件事。”
谢深玄:“……什么?”
伍正年:“我与朝中之人大多关系不错,在玄影卫内,也有不少好友。”
谢深玄:“嗯……”
伍正年忽而道:“岁初皇上祭天,玄影卫内的伴驾之人,是指挥同知唐练唐大人。”
谢深玄微微一怔,未曾回神,那一瞬显然并不明白伍正年为何要提起此事。
“我还听闻,诸大人身有旧伤,阴雨天隐痛难忍。”伍正年对谢深玄一笑,说,“好像是在左手。”
谢深玄:“……”
伍正年再看向窗外,说:“今日可正在下雨。”
谢深玄:“……”
伍正年:“恐怕今日就不大好受。”
谢深玄不知伍正年所言之语真假,可伍正年所言之语,却又恰好与他所知之事对上了号。
他在报恩寺外所见之人,与诸野的身形有些相似,只不过他一直想着诸野管用左手,而那人是右手持刀,便觉得那人也许不是诸野,更不用说岁初之时诸野应当在宫中伴驾,他怎么也不该出现在那儿。
可前段时日,学生们骑射之试时,谢深玄便已发现了,诸野平日虽更习惯用左手,可换做右手对他而言也并无影响,而伍正年又说,诸野岁初之时并未在皇上身边伴驾,留在宫中的人,是唐练。
他岁初为义士所救,醒来之时,这义士却已不知所踪。
诸野岁初时不知为何身受重伤,他问贺长松缘由,贺长松之时含糊而过,不愿多说。
谢深玄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一时只觉心绪难言。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伍正年,伍正年也不打算再说此事,反而是绕开了这句话,笑吟吟说:“谢兄,再过两日,便是花朝节了。”
谢深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时日不错,又逢休沐。”伍正年对谢深玄笑了笑,道,“不若抽个空子,带学生们去踏青吧。”
谢深玄满心都是诸野之事,实在无力再分心去思索其他,伍正年如此问,他便随便点了点头,想的却仍是伍正年说诸野在他书斋内,他现今过去,也许还能见到诸野。
谢深玄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身与伍正年告辞。
他这动作有些太过突兀,连伍正年都不免一惊,谢深玄却已没什么时间同他多说了,他急匆匆起身告辞,回到了自己的书斋之内,却未曾看见诸野。
小宋还带着内疚战战兢兢在书斋内等他,谢深玄便问:“诸野呢?”
小宋更加害怕,道:“指……指挥使不在这儿!”
谢深玄:“……”
“他刚刚是来过。”小宋紧张咽下一口唾沫,“可……可您都说了不想见他……”
谢深玄:“……”
谢深玄皱起眉,朝书斋之外看了看,依旧不曾看见诸野在何处,他便只好深吸口气,想,今日时间还长,诸野又那么喜欢跟着他,待会儿他总会见到诸野的。
可直到今日授课结束,谢深玄都已准备回家了,却仍未在太学内见到诸野。
小宋套了车,谢深玄登上马车时,特意数次挑开车帘朝外看去,却始终未见诸野身影,这是这么多日来头一遭如此,诸野未曾跟他一道回家,他莫名便觉得心中隐有失落,可再一看外头雨势渐大,谢深玄不免又想,也许是因为下了雨,诸野骑马不便,这才先行离开了。
可这话听起来实在像是托词,谢深玄自己都不太信,他在马车之内,听着那雨滴落在车顶之上的细碎声响,心中烦乱更甚,越想今日发生之事便越觉心烦,可就算如此,他却仍是忍不住再一次挑开车帘,朝外看去。
而这一回,他终于在那细密的雨幕之中,看见了一个熟悉身影。
是诸野。
他站在路边的屋檐之下,正侧身看着他脚下的某物,全然没有注意到谢深玄的马车已到了此处。
他显然没有带伞,也未曾带上蓑笠,身上的玄青官服已经湿了大半,而谢深玄微微迟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道:“小宋,停一停。”
他早上刚发过火,小宋听着他说话便害怕,根本不敢有半句反驳,匆匆将马车停下,一面在心中祈愿,希望这一回指挥使能主动一些,至少说几句人话,切莫要再让谢深玄不高兴了。
谢深玄取了马车上的纸伞,下了马车,将要走到诸野身前时,这才发现诸野今日将佩刀放在了左侧,这显然是为了方便他能够右手拔刀,也正佐证了方才伍正年与他所说的那一番话。
阴雨寒冷之时,诸野要换作右手持刀,而那日在报国寺外,天降大雪,在那般寒冷之下,他自然要换作右手。
那日在报国寺之外救他的人,分明就是诸野。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想不透诸野为何在这种事上也要瞒他。
而他离得近了,诸野像是听见了脚步声,回过身来一看,登时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才好。
他记得谢深玄说不想看见他,便下意识想要从此处离开,却又不知为何僵着脚步一动不动,那副矛盾不安的模样着实反常,谢深玄觉得奇怪,蹙眉靠近之后,方才看见诸野脚下似乎蜷着一团毛团。
谢深玄愣了片刻,原想询问诸野的话,全都堵在了喉中,他看着诸野脚下的毛团,总算意识到诸野站在此处,是发现了路边还有这个么小玩意,他不由也好奇垂下目光,这才发现那一团湿漉漉的脏兮兮的东西,好像是一只小猫。
谢深玄沉默上前,轻轻撩起衣服下摆,蹲在那猫儿身前,还未来得及伸手摸一摸,那毛团下已探出了个圆圆的小脑袋来,朝他咪呀叫了一声。
谢深玄:“……”
谢深玄道:“先带回家吧。”
诸野:“……”
诸野点头。
谢深玄伸手要去捉那只小猫,诸野却更快他一步,道:“野猫,也许会伤人。”
谢深玄一怔,说:“还这么小……”
诸野已经捏着那小猫的后颈,将猫儿提了起来,沉着脸道:“走吧。”
谢深玄:“……”
今日天色太暗,诸野的神色又开始有些杀意,而他手中又提着那只正拼命蹬腿的小猫……
谢深玄忍不住朝诸野伸出手,道:“诸大人,还是给我吧。”
诸野:“……会伤人。”
谢深玄:“不会的。”
诸野:“它很脏。”
谢深玄:“无妨。”
诸野:“可是……”
谢深玄见他不动,便自己鼓起了勇气,伸出手,将那只小猫自诸野手中捉了过来,今日下了一天的雨,路面泥泞不堪,这猫儿的脚上与腹上的毛发全都黏作一团,带着脏污的泥,谢深玄倒是不怎么介意,将那猫儿搂在怀中,蹭得他原先干净的衣襟脏乱不堪。
那小猫惊慌挣扎,谢深玄一手撑着伞,便显得有些勉强,诸野愣在原处,不知所措,谢深玄无可奈何,只好将伞塞进他手中,道:“帮我拿一拿。”
诸野垂下眼睫,看见谢深玄修如梅骨般漂亮的手上沾了许多猫儿身上的污泥,不免心中微微一滞,接过了谢深玄手中的伞,却又不可自控地想起了些往事来。
他看着那只脏极了的猫儿,不免便想起当年,谢深玄也是这般牵着他满是脏污的手,将他带回谢家的。
他沉默不言,送谢深玄到了马车内,再将伞收起交给小宋,正要让马车离开,谢深玄却极为莫名看着他,问:“你要在外面淋雨?”
诸野:“……”
谢深玄:“马车内还宽敞,上来吧。”
诸野:“……”
-
诸野扶着刀坐在谢深玄身侧,紧张盯着谢深玄手中的猫,一动也不敢动。
他不知所措,也不知道为何早上还不想看见他的谢深玄,忽而便愿意同他一道乘坐马车了,可谢深玄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便只是这般僵硬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谢深玄开口,道:“诸大人。”
诸野僵着脊背讷讷转过头去,看向谢深玄。
谢深玄道:“这猫……”
诸野:“嗯……”
谢深玄:“我家大概是不好养着的。”
诸野一愣。
“地方太小,人又太多。”谢深玄说,“好像不太方便。”
诸野想了想谢宅的大房子,一时呆住。
谢深玄:“高伯好像怕猫。”
诸野:“……啊?”
谢深玄:“表哥嗅见猫味便要打喷嚏。”
诸野:“……”
谢深玄将那只奶猫往诸野怀中一塞,道:“还是你养吧。”
诸野:“……”
诸野真的僵住了。
他低下头,看了看膝上的毛团,一只手仍握着靠在马车一侧的刀,另一只手勉为其难朝着猫儿伸过去——掐住了小猫的后颈,将那小猫拎起了一些。
谢深玄吸了一口气,道:“别动不动就拎它。”
诸野:“……”
诸野惊慌松手,将猫又放回了自己膝上去。
“这猫看起来太小,若是不会照顾,只怕有些麻烦。”谢深玄说,“回去之后,我让高伯找个人过去,先帮你看看这只猫。”
诸野:“……”
诸野皱着眉,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
可他想,早上谢深玄还在生气,现今也不好说是不是消气了,至少他看谢深玄时,谢深玄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开心,那他最好还是收敛一些,谢深玄说什么,他点头就好。
于是诸野郑重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谢深玄很满意。
他稍顿片刻,又问诸野:“你今日,怎么用右手拿刀。”
诸野:“……”
谢深玄:“莫要说谎。”
诸野:“……旧伤。”
谢深玄:“手疼?”
诸野:“一点。”
谢深玄又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二人沉默着回到了府外,小宋在外撑了伞,谢深玄先下了马车,而后回过头,便见诸野拎着努力打拳蹬腿的幼猫自马车上下来,不知所措看向谢深玄,道:“我……”
谢深玄:“诸大人,告辞。”
诸野:“……”
谢深玄:“不要老是拎着它。”
诸野:“……”
诸野十分为难。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目送谢深玄回去,这才提着那只小猫,怔怔朝着家门走去。
老门房为他开了门,而后看向他手中的小猫,大惊失色,总觉得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诸野才会带着这么一只东西回来。
诸野又提着小猫进了屋,直到屋内,这才回过神,想起这猫儿刚刚淋了雨,也许要将毛擦干净,他手忙脚乱找了半天干净巾帕,一面想,这毕竟是谢深玄亲手交给他的猫,如果他将猫儿弄病了,明日谢深玄一定还会生气。
他想想那光景,便不由深吸了口气,可等他好容易找到干净的巾帕,猫儿却又钻进了床底下去,他实在弄不出来,正不知所措,外边房门一响,小宋无辜探头,道:“大人……”
诸野:“……”
小宋挠挠头:“少爷让我过来帮忙。”
诸野:“……”
小宋又拿了些东西,摆在桌上,道:“还送了些药。”
诸野:“药?”
小宋清了清嗓子,勉强忍住心中激动,道:“少爷回去之后,就寻贺太医拿了些药,特意让我送过来。”
他拍了拍桌面,指向桌上的药贴,一样一样为诸野介绍。
“活血镇痛,驱寒暖胃。”小宋用力点头,“专治旧伤,防止风寒。”
诸野:“……”
小宋做出最后总结,道:“看来少爷是消气了。”
诸野:“……”
可诸野依旧一脸凝重,像是担忧未散,又多了新的担忧。
小宋见他并不开心,忍不住问:“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诸野:“猫。”
小宋:“……猫?”
诸野看向床底。
他和小宋一块弯下腰,朝着床底看过去。
床下昏暗,诸野看不清,小宋疑惑不已,举了灯烛过来,凑到床下,仔细一看——
床下空空如也,那奶猫已不知跑到了何处去。
诸野心中一窒,觉得自己可能是完了。
小宋说谢深玄已经消气了,可这猫……这猫是谢深玄亲自交给他的,如果他把猫弄丢了,谢深玄不会再生气吧?
诸野深吸了口气,说:“找猫。”
小宋:“啊?”
诸野:“屋子就这么大,应该跑不掉。”
小宋:“哎?”
诸野:“桌子底下。”
小宋:“不对,指挥使大人,等一等——”
他话音未落,二人便都一眼瞥见有只极小的毛团呲溜一下蹿出了屋子,朝着那堪比鬼宅大院的庭院内疾冲了过去。
小宋:“那是不是——”
诸野已提刀气势汹汹追了上去。
小宋:“……等一等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