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就那么晕了半个多月, 一直没醒。
就那么脸色惨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任由他们遇到什么风暴危险,所搭乘的白玉舟在行驶中闹出多大动静, 始终没有将他从昏迷中吵醒过来。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从楚月凝和鱼池顺着那条河摸完周围情况,打算寻到路原路返回、出极地冰原, 走了十多天也仍旧是晕过去时的模样。
脸色苍白, 眉头紧蹙。
光是看着就似是难受至极,像是陷入了什么噩梦中,偏他们对这种情况都不太了解,束手无策。若非他气息还算稳定,状态虽然没有好转、但也没有变差的迹象,只怕是楚月凝早就要被急疯了。
事实上,鱼池总觉得此时的楚月凝已经离疯魔不太远了。
“喂!”见人进来, 鱼池喊了他声。
之前他们在雪梨树底结下的梁子还没散,鱼池心里记着楚月凝当时打算拿他喂那条六阶白蛇的仇。——虽然他事后也隐约意识到楚月凝之所以会那么做,应该是察觉到了他爷爷在他身上留了道保护他的神念,打算以他的生死为诱饵, 激出来那道神念对付白蛇。以他们三个人的实力和当时的情况来看,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拿到那棵天阶中级的雪梨树。
但楚月凝就不能提前跟他商量下再动手么?!
仗着自己比他修为高、动作比他快, 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拎着他就往蛇口中送好玩儿么?!
他当时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哦!
还是个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面的大冤种!心里的那种突然涌起来、瞬间便将他席卷的恐怖和憋屈感,谁能够想象得到?!
整个儿当场都要被吓懵圈了。
没被吓破胆尿裤子、或者直接晕过去, 都是因为时间太短了来不及!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个拿他喂蛇的仇他鱼大少爷是记定了。就算在那条白蛇死后, 楚月凝什么都没要, 将那棵天阶雪梨树, 和六阶白蛇的妖丹蛇皮都给了他……鱼池还是决定先记楚月凝半年的仇!
楚仙君这个称号是不可能喊的了!
若非顾砚当时情况紧急,突然晕倒过去需要人帮忙照看,他当场就能给楚月凝表演个什么叫割袍断义,一拍两散!
他甚至连楚月凝这个名字都不愿意喊了。
每次照面都是“喂”、“那个姓楚的”,要么就是干脆懒得交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原本是个啰嗦的话痨性子,这半个月来硬是憋着不愿意跟楚月凝说话,浑身都是各种难受!不过再难受他也决定必须忍住了,他才不能让楚月凝觉得他好欺负呢。
他鱼池堂堂万宝行的大少爷,也是有脾气的好吧!
但有些时候必要交流是不可避免的。
例如这会。
从那条两侧生了青草的小河找到路、走出极地冰原这段时间里,都是他留在船舱里照看顾砚,楚月凝在外面顶着风雪寻路、在外遇到的对付妖兽。
他们并非原路返回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太好、走了条妖兽尤其多的路,明明他们往前去的时候没遇到几个妖兽,满打满算也没超过一掌之数,回来时却总能不断遇到各种妖兽拦路。
他们走了半个月,遇到的妖兽超过六十个。
其中又以五阶的居多,四阶的只有寥寥数个。
楚月凝急着带神识受损的顾砚出冰原去治疗,在路上是一时半刻都不敢耽搁,驾着船、冒着几乎不停的风雪全力行驶。
经常是同上一只妖兽战斗时沾到的血迹还没干透,就会遇到下一只妖兽,长时间不停的遇到妖兽袭击,加上笼罩在冰原里的风雪能限制灵力恢复的原因,让楚月凝经常受伤。
刚开始只是被抓破皮的小伤。
紧接着是伤到手臂、胳膊,再后来是被一头毒蜘蛛抓到了脸,那道伤口当真是凶险无比,只差不到半寸他的眼睛就会报废。
三寸长的伤口贯穿整张脸,从左边眉骨划拉至嘴角,皮肉外翻的伤口呈现出种狰狞的黑紫色,隐隐再冒着的黑气,将他整张脸都衬得暗黑阴郁。
随着他们遇到的妖兽越来越多,耽搁的时间越来越长,楚月凝身上的伤就越来越重,眼里积起来的急躁也越来越多。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当楚月凝顶着满脸不知道是他、还是妖兽的血进来时,鱼池总有种他随时可能要疯魔的急躁和阴郁。
听见鱼池喊他,楚月凝抬头望过去。
神色冷冽中夹杂着些不耐烦。
他脸上那道伤未经治疗,毒素有些恶化感染的趋势,原本极为好看、甚至称得上是容貌昳丽的一张脸,此刻搭配着他的神情,说是从哪个尸山血海爬出来的恶鬼都有人信。
鱼池本就胆小,虽已经看到过那道伤口两次,被他这么直愣愣的望过来,还是有瞬间被吓到,恨恨的瞪了他眼,抬手甩过来两个装丹药的小玉瓶,“解毒丹和回元丹,自己抖出来赶紧吃!”
两个小瓶落到地上,咕噜噜滚到楚月凝脚边。
楚月凝只看了眼,没捡。
自顾寻了块空地坐下,取出灵石握在手心里就开始打坐、想要尽快的恢复灵力。
鱼池见自己都把药扔过去,都已经搭好台阶了,对方居然还不知道下,完全没将这场单方面冷战放在眼里的楚月凝,简直气不打一出来。
只想不管楚月凝造作,爱毁容毁容、爱被妖兽挠死被妖兽挠死。
谁爱管谁管,反正他肯定不会再管!
又怕楚月凝真嗝屁了,他也得跟着玩完。
他们可还有个几天的路程才出冰原呢!
依他们半天遇到两只五阶妖兽、从不间断的频率来算,他不觉得自己能一路杀妖兽杀出去。——就算带着霜狼也不行,越阶战斗的后果会有多严重,只看被那条白蛇重伤、此刻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顾砚就能知道!他跟霜狼对上四阶妖兽随便都能赢,对上五阶妖兽……就等着嗝屁吧!
他气楚月凝气得要死,却不得不跟楚月凝同行,本来看楚月凝对付妖兽受了那么多伤,虽说绝大部分原因是为了保护顾砚,但他毕竟也沾了点光,想着要不跟楚月凝和解算了,结果他递过去的药楚月凝居然还敢不接!鱼池气得难受,胸口憋着熊熊燃烧的怒火,咬牙切齿的狠狠骂道,“你是不是觉得顾砚没办法醒过来了啊?!”
楚月凝皱眉看他,脸上涌动的黑气更凶了。
鱼池也气得难受,也不顾他那凶狠的跟要杀人似的眼神,鼓起了勇气继续大声嚷嚷着,“顾砚迟早会醒的,他向来福大命大、运气好的不得了,只不过是点被神识攻击后留下的小伤,肯定没什么问题,说不定没等我们出极地冰原就自己醒了!”
“你摆出那副死人脸给谁看呢?!”
“别待会儿顾砚真醒了,看到你那张脸又被吓晕过去!”
“前面还有不知道多少妖兽拦路,就你非得马不停蹄的往外赶,连休息片刻、将灵力全部恢复的时间都不留出来,也不怕什么时候就被那些妖兽给挠死!治伤解毒的丹药也不肯吃,难不成想等死后我出去杀妖兽啊,我告诉你姓楚的,你可千万别指望我,你要是真被外面的妖兽给挠死了,我就将顾砚扔出去、让你们做一对冰天雪地里的野鸳鸯……”
“你……”
鱼池义愤填膺的怒声叨叨中,突然响起个略微弱的声音,幸而他们都修为不弱,远比寻常人耳聪目明,才没错过那点微弱至极的动静。
“你……打算把我扔到哪里去?”
对着叨叨叨个不停的鱼池突然卡了壳。
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转头去看顾砚,白胖脸上满是惊喜,“顾砚!你醒啦!我就说你肯定不会有事的!呜呜呜呜,你怎么晕了那么久哇,都快要吓死我了!”
说着就要伸出胳膊去抱顾砚。
还没等抱到,就被楚月凝扯着领口扔开了。
“闭嘴!你吵到他了。”
他也不知道是何时过来的。
浑身跟妖兽战斗时的黏稠血浆没干,见顾砚躺在床上的姿势不变,脸色也仍旧惨白的有些吓人,却是真的睁开了眼睛,眼神温和的看他,“月凝。”
“嗯。”楚月凝目光闪动,神情复杂。
看着像是想伸手抱抱他,在靠近的时候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满身血,伸手的动作在半空僵持了片刻,僵硬而缓慢的收了回来,“感觉难受么?”
顾砚点头,“有一点。”
那边鱼池就地翻滚了两圈,滚到了船舱最里面,恨恨的磨了磨牙齿,“姓楚的你别太过分!我要不是打不过你,早就跟你翻脸了信不信?!”
楚月凝状若未闻,在顾砚旁边坐了下来。
眼里由急躁和担忧堆起的暗色稍减,掺着细碎金辉的眼里重新有了点亮光,是看到顾砚醒来的欣喜,拿没沾到血的左手轻轻摸了摸顾砚额头,低低地问道,“阿砚,头疼不疼?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顾砚摇头,“……现在感觉脸比较疼。”
他头还疼着。
那条白蛇的神识攻击极为厉害。
若非他修炼多年《万物诀》,神识原本就比寻常的元婴修士要更加凝练些,又有随身携带的鲛珠帮忙抵消了部分攻击,他或许得昏睡个百八十年才醒、或者直接醒不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这会虽然醒了,神识受到的伤害却没好全。
头痛欲裂,除了之前遭受攻击时,像是被人拿针扎、被人拿重锤击打后脑勺的疼痛还没消,又隐隐有些烦躁想吐、看东西时会天旋地转的症状。
但这些他都能忍住。
唯独楚月凝脸上的那道疤,他看到就觉得疼。
楚月凝露出些疑惑,“嗯?”
顾砚指了指对方脸上的伤,想伸手去碰一碰。
可他还不怎么能够动作,神识被攻击后,留下来的损伤虽看不见,却远比能够看得见的伤口要严重得多,手还没有碰到那伤口,就于半途中无力垂落下去。
被楚月凝抓住握紧在手里,“阿砚……”
“嗯。”
强忍脑袋里的剧烈疼痛,等着他说。
楚月凝却不说话了,只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那双被顾砚喜欢着的绝美眼睛里,情绪复杂,有欣喜,有后怕,也有些许他看不懂的……自责?顾砚头还昏沉沉的、难受至极,没力气去思索楚月凝为何会对他感到自责,也只能放弃去深思其中缘由,转而看着楚月凝脸上那道狰狞骇人、贯穿半张脸的伤口,低声问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是遇到了什么特别厉害的妖兽吗?”
“嗯。”楚月凝见状,就知道他还难受。
不想吵的他头疼加剧,拖着凳子往床边靠近了些,也压低了声音跟他说话,“遇到只特别毒的斑斓花蛛,五阶后期。”
想起刚刚鱼池说的那些话。
楚月凝眉头轻皱,“是不是吓到你了?”
顾砚摇头。
他倒是没那么胆小,就是脑子晕沉沉的。
意识也还有些不太清醒,看到这张血糊糊的脸,他硬是缓了片刻才认出来是谁,随即就感到了心疼。楚月凝究竟遇到了多么凶险的情况,才会把脸弄成这副模样。
光是想想,他就忍不住担心、也会心疼。
“没有,就是觉得你肯定很疼。”
顾砚蹙着眉头,抓紧他的手指轻叹,“这么看来咱们还真是难兄难弟,一个被擅长神识攻击的白蛇吼晕,一个被身带剧毒的毒蜘蛛挠破脸,差点毁容,这次极地冰原之行真不是那么容易呢……不过幸好没伤到眼睛,就算真被挠破相毁容了,我也不会嫌弃你的,大不了再戴个面具?”
说完抿着嘴唇略笑了下,纯属苦中作乐。
“当初咱们初遇时你戴的面具就很好看。”
楚月凝也想起他们的初遇。
跟着笑了下,“好看吗?那面具我还留着的,那在这道伤愈合前,我都戴着面具给你看好不好。”
顾砚点头,“好。”
沉默片刻后,楚月凝眼里的细碎金辉暗了暗,低声问他,“阿砚,你的神识损伤严重吗?”
“不严重,还算是因祸得福、《万物诀》的修炼总算突破至第七层,关于之后《神识篇》的修炼,我已经摸到些许头绪了。”
这次他能平安无事,《万物诀》居功至伟。
不仅让他的神识变得更凝练庞大,在白蛇对他发动神识攻击的时候,更是自行运转起来替他抵挡,让他趁机摸到了神识凝聚和使用的路线。
因此虽然这次得难受许久,算下来倒也值得。
反而是楚月凝比较惨。
他一倒,本该由他们共同对付的妖兽,共同面对的危机都压到楚月凝肩头不说,还得担心他的伤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或者说还能不能醒得了,才会变得这么疲惫又狼狈……
想到这个,顾砚更心疼了。
轻轻拍拍楚月凝的手,低声说道,“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先去处理身上的伤好不好?”
楚月凝目光沉沉的看着他,不愿意松手。
顾砚疑惑,“月凝?”
“对不起。”对方攥着他的手微用力,眼眶里盈满了快盛不住的内疚和心疼,“对不起。”楚月凝低声重复了遍,“我不该想要那棵雪梨树的,如果我们按照你的想法直接离开,你就不会受到那条白蛇的神识攻击。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是我太贪心、是我太……自以为是,连那条蛇的种类、攻击手段都没弄清楚,只以为它是普通的六阶妖兽,幸亏你没事,要不然……”
若是顾砚出了什么事。
他该怎么办?
若是他亲手害死了顾砚。
他该……怎么办?
他脸上都是黏稠鲜红的血浆,顾砚看不到他的表情,却隐约从最后的尾音中听出来点颤抖。——像是被吓到了的、又有点类似哭音的颤音儿。
“楚月凝……”
顾砚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去摸他的脸,眼里带着些许惊诧,觉得刚刚浮现在脑海里的念头,简直假的不能再假了。
可当他酸软无力的手指碰到楚月凝脸,划过那些黏稠血浆的同时,碰到颗小巧透明水珠后,顾砚本就晕沉沉的脑袋里空茫一片。
声音跟手指一起抖着,“你哭了?”
“阿砚,我害怕。”楚月凝鼻音浓重。
顾砚轻叹口气。
他好想伸手抱抱楚月凝,却根本抬不起手。
“怕什么,我又不会死。”
他浑身都是酸软的,根本撑不久这个动作。
抹掉楚月凝眼角的泪水便滑回床上躺着,“还有想要那棵雪梨树怎么就是贪心了,那可是棵天阶中品灵植,多少人想找都找不到呢,咱们好不容易在冰原里遇见了,不想办法拿到手才是脑子出毛病了吧……”
至于那条蛇会神识攻击的事,谁能猜到呢。
他也猜不到啊。
楚月凝又不是神,凭什么就必须算无遗漏。
他抓紧楚月凝的手指,忍着头疼说笑,“那棵雪梨树你们带着呢吧?!可千万别告诉我说你们急着要带我离开,连那棵雪梨树都来不及挖出来?”
楚月凝摇头,“带上了。”
“那就好。”顾砚故意装出松了口气的模样,略笑了笑,“只要那棵雪梨树还带着,我这伤就没白受,何况我还因此摸到了神识篇的门槛呢,也算是查漏补缺,等我将《万物诀》的神识篇修炼有成,以后遇到会神识攻击的对手也有一战之力。”
“我变强了哎,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
他拿手指挠了挠楚月凝的手心,故意逗人笑,“来……快点笑一个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