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先给楚月凝回了信。
简单说了些跟道一仙宗旧址有关的情况, 以及他日后的重建计划。——重建道一是件非常缓慢,耗时且费力的事儿,不可能一蹴而就、一步登天, 他会在这边待上几十、上百年也说不定。
让楚月凝安心待在溧洋、陪着楚夫人养伤。
在信的最末尾, 回了句:
一切甚好,不必挂怀。
两月虽长,却不及你我日后万一。
忙完这些后,他当真抽空回了趟云浮城。
却并不只是为了买灵泉。
主要还是回来雇人帮忙和买其他灵植种子。
确定了在云浮山上种植低阶灵草, 会正常的发芽生长后,他打算先将山脚下大片的焦黑泥土,全部开垦成灵田, 试着种些品阶不需要太高、但能换成灵石的灵植和灵米。
云浮山太大了。
想让其重现生机绝非易事。
他只能一步一步的来,并且擅于寻求帮助。
到云浮后,他径直过来找万宝行在云浮城的管事,看云浮这边合适种什么灵植合适, 顺便让其帮忙推荐个可靠的牙行、方便他买或者雇佣使役。
云浮城是以云浮山命名的。
而云浮山就是道一仙宗原址所在,这座城池, 本身就是有道一仙宗后慢慢建起来的。
从建城至今已有数千年历史。
曾是修真界最热闹、最繁华的城池之一。
但那也只是曾经。
自从道一仙宗覆灭,没了仙门在背后支持的云浮城逐渐衰落。没人再千里迢迢的赶往他们云浮来、只为远远看一眼仙宗那座被祥云环绕的巍峨仙宫。仙宗里也再没有年轻弟子往山下来, 朝他们亲切笑着,对着他们叔叔婶婶、姐姐妹妹的叫,替他们挑水砍柴, 上蹿下跳的逮家里突然生出来的蛇虫鼠蚁。
没了仙门弟子在城中汇聚流连,城中农夫们栽种出来的粮食果品没人买,工匠制作出来的精巧物件也卖不出去。家里出了顶好资质、能够修仙的孩子, 也不知道要往哪送去修炼, 只能在家里蹉跎时光、自己学些不入流的简单术法, 要么就只能够自己出门远游,背井离乡的去拜师学艺。
渐渐的,有人不愿意在待在云浮城。
——因为知道待在云浮城,再没有了出路。
但是也有人不愿意离开。
他们这座城池距离云浮山,距离山上的道一仙宗不过百里之遥。他们很清楚的知晓,自己之所以能从那场战乱活下来,是因为云浮山上那些向来行善积德的仙长,和那些平时叫着他们叔叔婶婶、姐姐妹妹的小弟子,一起挡在了他们前面。
用他们的毕生修为,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替他们挡住了灭顶之灾,以他们的死,才换回来云浮城所有人的生路。
以道一仙宗的覆灭,换回了云浮城的幸存。
他们不愿意抛弃这座城池。
哪怕这座城背后没有了仙门支撑,城中也没有能在仙宗覆灭后,撑起云浮城的大世家冒出头,注定了云浮会失去往日的繁华和荣光,甚至可能慢慢的衰落下去。就如同个垂垂老矣、步履蹒跚的巨人,很难再次焕发出新的生机,留在这里或许再没有什么指望。
但他们就是不愿离开。
不仅自己不走,临死也得交代儿女不许走。
云浮山困住死去的道一仙宗弟子。
云浮城困住的是那些因为他们得救了的人。
万宝行分行管事就是土生土长的云浮人。
他至今还记得他爷爷在临死前,用其布满褶皱、犹如老树皮般干枯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爹手腕,神色严肃、甚至能称之为狰狞的逼其发誓,“你要对着我说,咱们李家后代绝不轻易离开云浮城,如若你违背此誓,就让我……就让我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让我在阴曹地府、阎王殿前受百般折磨,来生都做不得人,只能往那畜生道里轮回!”
“你说……”
回光返照、被最后口气强撑着的老人双眼泛红,急切而激烈的逼着儿子给出承诺,粗噶嘶哑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响在他耳边。
“你说。”
“你说啊!”
在他心目中,他祖父是个最慈祥和蔼的老人。
整日田里、屋里满地的忙,少有闲暇停下脚步的时候,唯独在寒冬腊月、田地被冻住无事可做的时候,才会抱着个粗陶茶缸,悠哉悠哉的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平时不论对谁都是笑呵呵的,就算他最喜欢顽皮捣蛋、偷偷去拔他祖父胡子被抓住了,他祖父也只会扮个鬼脸“嗷呜”一声,吓他一跳,然后嘿嘿的笑着,将他搂在怀里拿短而硬的胡茬扎他脸皮和的脖颈。
从来不会因生气对他吼两句,给他两巴掌。
他从未见过他祖父如此面目狰狞的模样。
苍老松垮的皮肤涨得满脸通红,双眼大大的圆睁着,死命的紧紧抓着他爹的手不肯松,非得让他爹亲口答应不会举家搬迁、离开云浮城,才肯彻底的断气闭眼。
他幼时不懂他祖父为何如此。
他爹就面色凝重的叹口气,跟他说这是老人家最后的遗愿,只愿意在云浮城生、也只愿意在这里死、就连死后也只愿意在这方土地里长眠。
最好是能将他葬在能看到云浮山的方向。
让他有朝一日,能看到那座满目疮痍、全是焦黑的云浮山重新变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再有活泼伶俐的小仙童、长身玉立的小仙长们从那云端深处,意气风发的御剑飞到他们云浮城来。
彬彬有礼的冲他稽首行礼,道上一句。
“老丈今日身体可好,云浮城中可好?”
他便会老泪纵横,满是心安的回答他们。
好!好!大家都好着呢!
可惜凡人的寿命实在太短,匆匆不过百年。
他终究是没能等到云浮山上再有人影来,没等到那属于道一仙宗的绣旗再度飘扬,只能在含恨而终时,嘱咐家中后辈不要擅自离开此地。
至死都希望有人能等到他想看到的那一幕。
若是他们这些做后辈的做不到,老人家就算是死了,也是没有办法安心闭眼,去转世轮回的。
李管事当时还年幼,懵懂无知。
并不懂他祖父、跟他祖父一样不愿意离开云浮的那些人,他们毕生的等待中,包含了多么复杂至极的情感交错。
只知道拽着他爹的衣角,形容天真的问道。
“那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呢?”
云浮那么大,那么热闹。
他跟小伙伴儿们疯跑半日,也看不到属于云浮的长街尽头,街边多得是各种好玩、好吃的东西。就算没有他爷爷的临终嘱托,他也不愿意离开云浮城。
云浮城里的一切都让他很喜欢、很舍不得。
他才不要离开呢。
他爹只是摸摸他的头发,极为沉重的叹口气。
“乖崽,等你长大了,慢慢也就懂了。”
后来他爹果真如同在他爷爷跟前立下的誓言般,熄了从云浮搬走的心思,守着没有了云浮山、道一仙宗支撑的云浮城,自己开田种粮食、再做些小生意贴补家用。
看着住在他们周围的人家一户户搬走。
看着云浮城逐渐有热闹繁华变得冷清破败。
看着原本平整精致的白玉石街道,不断遭受着风雨侵袭,慢慢的变得坑坑洼洼,不复当年众多仙长谈笑风生、商队随意往来的热闹盛景。
他爹在云浮城守了一辈子,也没等到云浮山重获生机。
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心思沉重的叹了口气,“还记得你七岁之前,住在他们家右手边的黎家么,他们家的小儿子被检测出是双灵根,黎家夫妇不愿意待在云浮城中耽搁他的前程,带着他举家搬到雨落城住,拜进了流光宗做亲传弟子,如今的修为已经快筑基了。
乖崽啊,我一直没敢告诉你,你修行天赋是远比他要更好的单灵根,若是道一仙宗还在,你也是能被那些仙长收为亲传弟子的资质。哎,可惜了……总之,你现在的年龄虽然大了些,若是愿意离开云浮城,再去外面那些宗门拜师修行,也未必没有人愿意收你为徒。”
“你走吧,离开云浮。”
“我现在就要去地下陪你爷爷了,若他老人家真要因着后辈违背誓言,在地下受苦受难的话。上刀山、下油锅也有我代替他去,你往后不必再拘泥于这个誓言里,云浮城外的世界会更宽、更广,更美好,你走吧,走出云浮城去看看吧。”
管事摇头,“我不走。”
他是单灵根的事,他早就知道了。
云浮毕竟曾经背靠道一仙宗,城中多得是检测灵根的小玩意,以及仙长们传下来的低阶功法。每个孩子在六岁时,都会由父母带着,去专门的地方检测是否有灵根、是否具有修炼的资质。如果有灵根的话,就自己买本基础的低阶功法或者由父母带着修炼,或者送到城里专门的修仙学堂,跟学堂里的夫子学习该怎么修炼。
负责他们这片的夫子姓刘,是个金丹期修士,他刚进学堂不到三日便成功引气入体,夫子在诧异之下重新给他测了灵根。告诉他并非是杂灵根(他是四灵根的杂灵根是他爹说的),又让他回去将这件事告诉他爹,让他爹最好是带他离开云浮城,去其他资源更多、有仙门的地方拜师学艺,免得留在云浮城里耽搁了他的前程。
他将这件事瞒了下来,没跟他爹说。
在他心里,云浮城已经够大,也足够好了。
他不想离开这儿。
这个念头从他还是个懵懂幼童起,就深深的扎根在他心里,伴随着他长大,从他开始修炼到炼气、到筑基结丹,到如今距成婴只有半步之遥。
从始至终,都没改变过。
或许是他的运气足够好,也或许是他的坚守有了成效,他终于等来了试剑大会在麓山召开,他等来了鱼家的万宝行分行开到云浮城。看着因道一仙宗覆灭而衰败的云浮城,如同千年老树在遭遇雷火劫难后,重新抽出两片新生的嫩芽。不仅如此,他还等到了他们祖孙三代都翘首以待的,最令他祖父和父亲遗憾的……有人再次踏足云浮山,想要让那座荒芜焦黑的废墟浴火重生、重现生机。
听到顾砚那句,“掌柜觉得若是在云浮山开垦灵田,应该种植些什么灵植比较好呢?”
年过两百、早就精于世故,自觉心肠已经坚硬非常的管事突然红了眼眶。
顾砚略惊讶,“李管事?”
“啊,想起了些成年往事,突然有些伤感,失态了,还请贵客勿怪。”李管事拿手擦了擦眼睛,将眼中湿润擦掉,仍旧红着眼眶跟顾砚赔笑。
顾砚恍然,“李管事,是云浮城人呀。”
“正是如此呢。”
李管事端起茶杯喝了口,尽量平复自己激动不已的心绪,缓了片刻才重新跟顾砚说起正事,“云浮山底下的灵脉早已尽数被毁,不能像其他有灵脉的地方,会自然溢出灵力出来滋润养护灵田。
换句话说,那整片山脉不论是山脚也好、山顶也罢,本身都不太合适用来开垦灵田、种植灵植,即使有您提前撒下去的灵石碎作为养料,开垦出来的的灵田本身也不能种植中、高阶灵植。”
“不仅如此,由人为堆砌出来的灵田品阶,也会随着灵石碎末不断被消耗,而逐渐降低,最终再次变成半点灵气没有的普通杂田。若是这样,贵客您就只能每日往灵田里头填数量不少的灵石碎末,来补充被灵植消耗掉的灵气……虽说灵石碎末并不值钱,但这样一来,极为费事不说,似乎并不能达到您想要的的效果?”
顾砚点头,“确实如此。”
他总不能将整座云浮山都种满芨芨草、玲珑玉等低阶杂草,每日还得雇人去撒灵石碎末维持它们存活。长此以往,他终将入不敷出不说,对于“能养活门下弟子的正经营生”一项,更是遥遥无期,他也不能等到宗门成立后、还得自掏腰包养着弟子和使役,来维持宗门的正常运转。
他有没有那么多灵石不说。
离了他就不能正常运转的宗门,长久不了。
他看向李管事。
“管事可有什么好建议?”
对方既然愿意跟他分析利弊,说那么多,自然是有心帮他、且心里也肯定是有所计较想法的。
果然,听到他这么问出来,李管事也没有过多的客套推辞,直接说道,“其实改善这种情况,共有快、慢两个法子,贵客若是想要立竿见影的快,可以寻到条无主的灵脉、动手将其整个儿拘到云浮山来,拘灵脉的阵盘和法子我可以提供。
这些都并不算是太难办……只是仙盟的脚步早已遍布天下多年,要想找到条无主的灵脉却是极难,万宝行中倒有个谁也不知道真假、跟灵脉位置有关的消息,也是需要花灵石来买的。”
顾砚便问,“多少灵石?”
李管事,“六十万极品灵石。”
在旁边听着的戚蓉蓉,“……嘶!”
好家伙!你也说那消息不知真假了,怎么好意思张嘴就要六十万灵石?!敢情真当她大师兄的灵石是大风刮来的,谁都能出手来薅两把呢?
再说这已经不是薅羊毛的程度了!
这压根就是明抢呀!
顾砚也觉得太贵了。
主要还是不知真假。
万宝行所谓的不知真假,那是真确定不了。
哪怕是只有六成把握,他们也会借此机会,再将价格再多提高许多。顾砚并不想让自己辛苦挣来的灵石打了水漂,再者他如今不太好随便离开云浮山。只能略微点了点头,暂且将这个方法放下,“那慢办法呢。”
“至于这慢的办法么,不知贵客可曾听过金棕树。”李管事问完,见顾砚摇头,继续低声解释起金棕书的来历和用途。
金棕树又被称之为聚灵树。
它长得并不高大,木质不够细腻,就连生长出来的树叶、开出来花朵,也都不够好看,还浑身都长满了细密的倒刺、连砍来烧柴都嫌弃扎手。
唯独有一个优点,它能自动汲取周遭游离的灵气茁壮生长不说,还能通过格外发达的根系,将那些凝聚起来的灵气,不断反哺给它周围的大片灵田。
一片最低阶的灵田种上两棵金棕树。
搭配着周围由聚灵阵凝聚而来的灵气,十年过后,有八成几率变成中等灵田。
百年后则有三成几率变成上等灵田!
至于那些养着千年树龄金棕树的地方,每块都是难得一见的极品灵田沃土。
专门用来种对灵气要求极高的珍稀灵植。
这法子倒是比动手去拘灵脉靠谱得多。
他修炼的《万物决》,也能加快金棕树的生长、反哺灵田的过程和进度,或许并不需要十年就能将低阶灵田变成中等的品阶。
顾砚问道,“那这个金棕树怎么卖的。”
“两千极品灵石/棵,只有幼龄树苗。”
李管事报了个最低的价格。
金棕树对于那些门派附近没有灵脉的小宗门,或者自己想开灵田种灵米的散修而言,是件必不可少的宝贝。毕竟不是谁都都有资格在灵脉附近拥有几块灵田,去跟灵田的主人租赁来种,也会付出不小的代价,还不如攒够灵石后,狠狠心买棵金棕树、慢慢养出两亩自己的灵田。
因此金棕树向来是供不应求的,今年的那批小树苗早已经被其他分行订了,可顾砚是要拿来往云浮山上种!他等那座满是焦黑、寸草不生的云浮山重新变绿,已经足足等了有两百多年了,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少不得要使出浑身解数,拉下脸皮去跟对方争一争、将那批金棕树都抢过来了!
顾砚点头,“好。”
二十根金棕树幼苗,花了他四万极品灵石。
树还不在云浮城,得等着日后慢慢运送过来,买完金棕树后,顾砚又说起自己想买灵泉一事。
他想买灵泉并非只是为了养清屏花。
云浮山脉那般庞大高耸,日后不论是在山上栽树种花、还是他们建造出房舍后居住在山上,没有水脉流动肯定是不行的。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买口长流不止的灵泉。
李管事仔细听完,沉吟片刻。
“我这里灵泉倒是也有,但可能都不能让你满意。”万宝行既然敢号称是“万宝”,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自然不能少,通常只有外人想不到的,没有人想得到而他们宝行没有卖的。
灵泉这种并不算稀奇的东西自然是不缺的。
只灵泉分天地玄黄四等,最低等的便是水里稍具灵气,出水量也很少。例如他手中口黄阶低级的小灵泉,每日只能淌出来两桶灵泉水、效果也只是能让凡人强身健体而已,自然价格也很便宜,只需要三百下品灵石就能带走。
这种小泉水对于偌大的云浮山而言,可以说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