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输, 或者让我将你半数筋脉绞断!”
尚未完全消散的灰尘中,顾砚的声音很低。
平铺直叙,只如跟朋友的随口闲谈, 并没有什么抑扬顿挫、落地有声的厉声激昂,甚至连威胁意味都很浅淡, 堪称是轻描淡写。
丁磊高大魁梧的身躯却是当场僵住。
黝黑粗糙的面皮极为难看的变了几变,并不太愿意相信自己打小腥风血雨、什么大风大浪的没见过, 居然会在这根不甚起眼的藤蔓底下栽了跟头,阴沟里翻了船。
偏事实又确实如此,不容得他说不信!
别看眼前这个叫顾砚的修士, 生得面容白净俊秀,和和气气温温润润的一张脸,此刻看着面色平静、语气听着也温和无害。
手上动作却是与语气截然不同的狠利毒辣。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覆着他半数心脉、细如发丝却柔韧无比的藤蔓猛地收紧些许, 试图利用给他心口带来的尖锐刺痛,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是真有将他半身经脉、心脉都绞碎的本事。
而且动作只会比他举在空中,即将砸下去的玄铁重锤快, 造成的伤害更是严重不少!毕竟他的半身经脉已经被对方掌控在手中, 而顾砚却不会乖乖站在那, 任由他的玄铁重锤落下去将人砸死!
厉害关系就摆在跟前,丁磊几乎在瞬息之间就权衡完了利弊。——他自小所处的险恶环境, 根本不允许他在这种时候有过多的犹豫, 通常就是那么瞬间的犹豫就会要了人性命!脸色不怎么好看的将手中巨锤缓缓放下,大声朝试剑台外喊道, “我认输!”
试剑台外观战的人都懵了。
片刻的沉默后, 爆发出一阵喧嚣哗然。
似乎每个人的眼前、心底, 都被用硕大无比的笔写下了三个漆黑大字:
为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丁磊会突然认输?”
“发生了什么, 求告知!”
“刚刚顾砚做了什么,怎么打得好好的、丁磊就突然认输了,莫非是其中有什么内幕我们不知道的?”
“笑死,怎么会有人占尽上风时认输。”
“顾砚顾道友,你究竟对丁磊说了什么,让他变得这般听你的话,不如也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呗,别藏着掖着的不敢大声说呀!”
“你们刚刚搁那小声的嘀咕什么呢?!”
台上的战况转变实在太快了些。
台下绝大多数观战之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的印象都还停留在顾砚被举着两个硕大铁锤的丁磊追着打、不断往后退的场面上,看得出来顾砚是完全处于劣势、甚至因为断剑不敢正面迎敌。
眼看丁磊一锤子将顾砚锤进泥坑里,举着重锤要过来收割胜利的时候,也不知道两人在试剑台上小声的嘀咕了些什么,丁磊就突然没了动作……那根缠绕覆在丁磊手腕上的藤蔓实在不甚起眼。
颜色看着青红交加、又只有竹筷粗细,
虽然也有人眼尖发现了藤蔓的所在,却不相信至少拥有千钧巨力的丁磊会被那根藤蔓绊住手脚!
在他们看来,别说这一根藤蔓了。
就算再来十根八根同样粗细的,甚至是千百根同时爆发、缠向丁磊。对方也能凭借着一身蛮力瞬间将其挣开,再将手中巨锤砸向刚刚被砸落进泥里的顾砚,然后再迅速分出胜负来。
这个胜负,指的是顾砚十有八/九会主动认输。
此时胜负倒是很快分出来了。
也有人主动认输了。
只是这出声认输的人……
怎么能从他们预想中的顾砚,变成了一直压着对手打、看着就占尽了优势的丁磊呢!?这种两极反转让围观的众人在惊讶不已的同时,又对台上两人似乎是默认的输赢产生了怀疑。
生出些许例如“丁磊该不会是突然犯了魔怔吧”、“顾砚到底跟丁磊说了什么,怎么会让他如此惧怕那根藤蔓”、“这两人……该不会趁着刚尘土飞扬的时候,私底下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丁磊才会故意认输的吧?!”之类的奇怪想法。
总之在台下围观的数百人里,绝大部分人都不认为顾砚在这场战斗中赢得光明正大。
都觉得这件事情里,肯定有什么猫腻在!
只是两人动作被非常的尘土衬得太过隐秘,交谈的声音又太小,恰好让他们没办法听到而已。
就连负责记录的仙盟弟子也心存疑虑,主动开口确认了遍结果,“丁磊,你确定要主动认输吗?”
那根攥着他半边心脉的藤蔓再次缓缓收紧。
丁磊能感受到自己心口受到藤蔓的捆绑刺激,硬是“砰”、“砰”、“砰”的跳快了几分,就差没从胸腔里直接蹦出来了!那种危险夹杂着心悸的感觉瞬间遍布全身,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滋味可不怎么好受,黝黑的面皮也跟着难看了些许。
暗道我的小命都攥在顾砚手中了,还问我确不确定要认输,我不认输难道任由顾砚将我的半数经脉都扯断?!不就主动开口认个输吗,特娘的我自己都没过多纠结,你搁那纠结个屁呐?!
黑着脸,格外暴躁的冲着问他那人吼道,“老子向来都是一口唾沫一颗钉,既然说了认输就是要认输,你格老子的叽叽歪歪个什么东西,是不是跟老子有仇,非得要老子将这丢脸的话再说第二遍!?”
磨磨唧唧,拖泥带水的!
就他这样儿的,搁他们西北荒野里,都不知道被荒兽们啃死多少回了!
问话的仙盟弟子皱眉,沉着脸冷哼一声。
“哪里来的蛮人,不识好人心!”也不再过多犹豫,直接宣布了结果。
“甲字三十一组对战,胜利者为顾砚。”
见尘埃落定,顾砚抬手收了那根藤蔓。
青红相间、粗细跟竹筷的藤蔓拖着无数纤细柔弱、微不可查的半透明根须,飞速的从丁磊胳膊中抽出来的,缩回顾砚白皙劲瘦的手腕,到最后竟转换成了只不甚起眼的碧玉绿镯。
全然看不出它能在瞬间破开丁磊身上如岩石般的厚重防御、将人半身筋脉攥紧绞碎的凶狠狰狞。
丁磊扛着自己的玄铁重锤,拧着浓眉看向他瘦弱纤细的手腕,横肉渐生的脸上露出两分对那根藤蔓变化成碧玉绿镯的嫌恶和忌惮。
“你的那根藤蔓究竟是什么东西。”
顾砚反问他,“谁派你来杀我的。”
这根吸血荆棘可是他花费了数年时间才培育出来的秘密武器,拿想杀他的人名字来换,算起来还是丁磊占了便宜。
丁磊却是闭口不谈此事,连那根令他心生忌惮的藤蔓来历也不问了。
脸色难看的扛着巨锤走出试剑台。
不能泄露顾客的身份信息。
这是他们这行顶重要的规矩!谁都不能违背。
见他不愿意说,顾砚也懒得多问。
弯腰去将掉落在地上的长剑碎片捡起来。——他那把打算用不死树枝炼制的本命剑还没铸好,这还是之前去北疆前买的那把玄阶灵器,硬是被丁磊拿那对奇怪的锤子锤成了大小不一的碎片。
他拿着碎片从试剑台出来,先去找鱼池,“那个叫丁磊的看着来历不凡,身具神力不说,根本不受境界等级压制,能够以金丹境界的修为越阶对敌,极其危险。还有他手里的两柄巨锤,也不知道是由什么材质打造而成的,对灵器的损害远超其他武器。
你把灵剑碎片和这些信息告诉百晓生,让他帮我查查丁磊是什么身份,是从哪里来的麓山。”
鱼池接过,“好。”
面上仍掩不住惊讶,“你的伤没事吧。”
刚刚顾砚可是被丁磊手中的重锤砸飞了。虽然接下来就是丁磊认输的惊天大逆转,但顾砚被砸飞出去时咳血了,他在台下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顾砚咳嗽了声,“小伤而已。”
鱼池向来是信他的。
闻言松了口气,转而问起他另外的事,满脸的惊讶神色,“你刚刚怎么赢的丁磊啊?他怎么就突然主动认输啦。”
这个问题一出来,周围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显然,不仅是鱼池在关心这个问题。
还有人仗着试剑台下不能随意动手的规矩。
嬉皮笑脸的问道,“顾道友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丁磊那般干脆利索的认输的,我等见识浅薄,不知道顾道友可否教教我,也让我们跟着长长见识。”
顾砚答道,“试剑台上输赢各凭本事。”
那人却不肯罢休,非得嚷嚷着让顾砚细说。
顾砚神色淡淡地撇了那人一眼,语气也相当冷淡,“你这人好生奇怪,想知道我是怎么打败的丁磊,就嚷嚷着要我教你,不仔细说还不行?可我怎么没见着阁下将自己的底牌功法都公布出来,给众位道友观摩学习,好让我们也跟着涨涨见识?”
那人原是想讽刺顾砚这场胜利来路不正。
没曾想顾砚竟然不接招,反而将话头绕到他无理取闹、贪得无厌上来,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语气变得更阴阳怪气,“试剑台上确实输赢各凭本事,只是我们都是凭借自己的功法修为,赢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不像某些人……哼,也不知道是靠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才能够赢得比试。”
他一边说着,一边做出去唾弃鄙夷的表情来。
顾砚,“……”
也不知为何,突然想笑。
于是他就真的笑出了声,“呵。”
大抵是他这声笑的针对性太重,对方立马就意识到他在嘲笑自己。
有些恼羞成怒,不太高兴了。
“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你觉得对就是对,这点我不跟你争。”
他唇角略弯着,笑容不改,“我只是想起幼时听人说起个小故事,叫做坐井观天,从生下来就在住在井里、跳出不去的青蛙,总会以为真正的天空,就是它头顶上井口那么大一块儿。”
“你现在的情况,跟那青蛙何其相似。”
那人也不知道怎么听的话,闻言越发的恼怒了,当即就跳起来质问道。
“你居然骂我是癞嘎宝?!”
顾砚,“……”
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还缺少最基本的理解能力呢,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不,我只是在说你目光短浅,这位道友,我想你得认清一个事实,这世间存在着的攻击手段少说千千万,千变万化、神鬼莫测的多不胜数,并非只要是你认不出来的,就是见不得光的手段。
相反,那只能说明你孤陋寡闻,见识也确实如同你自己说的那般短浅,这个毛病你得改,不然等哪日你遇到个行动莫测的对手,被人要了性命、下了黄泉地府,殿上判官问起你是死于何人之手,你只怕会因为回答不上来死因。”
“如此倒是能逗得地府的鬼差们一乐,可惜你哪怕再能逗乐,他们也不会放你还阳,反而干脆留着你在地府逗乐,不让你转世投胎倒是麻烦不小。”
找顾砚麻烦的人,“……”
明明他才是主动找茬、本该占据主动位置的人,怎么反而被顾砚轻言细语的几句怼得说不出话来,满脑子想反驳的话语都堵到了喉咙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吐出来!——就感觉到无比的憋屈,越堵越是憋屈!
差点没将自己平白无故的气出个好歹来!
心里就是后悔。
他没事呲顾砚做什么呀?!
怀疑顾砚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手段,他难道不会跟仙盟执法堂的人禀报,让执法队的人来调查吗?他干嘛要自己冒头出来找顾砚的麻烦呢!那人憋着口气,怒瞪顾砚:你给我等着,等到执法堂的人将情况彻查核实清楚,我看你还要怎么狡辩!
等到那时,你看我不找你一出今日的恶气!
顾砚并不知道那人的小心思,见他偃旗息鼓,不再言语,也懒得浪费时间同他相互瞪视,径直转过身去。
鱼池将脸笑成了朵花,“还是你厉害!”
他每次最喜欢看顾砚收拾那些过来找茬的人了,总觉得格外的爽快,有时候他也想着自己要是能有顾砚的一半特质就好了。——要么特别能打、要么特别能说,估计都能让他爹放心不少。
至少不会让他娶个性格强势的媳妇来管家!
可惜……
他经常是打打不过,辩辩不过的那一个。
只能作为个身宽体胖、家财万贯的胖子,抱紧顾砚跟楚仙君这两根大腿了!乐着乐着,连关心顾砚究竟怎么赢的事都给忘了。
唯独周予安在旁边转着扇子,不动声色的看向顾砚戴在手腕上的那只青红相间的镯子,眼神里飘过些若有所思。
可惜没等多看两眼,辩出其中玄机,那只戴着玉镯的手腕就被人轻轻抓在手里。
随即,连他的视线都被有意无意遮挡住了。
楚月凝的声音低低响起,“回去吧。”
顾砚点头,“好。”
“伤的严重吗?要不要我背你回去。”
“还不到那个地步。”
“那我扶着你,小心些。”
“好。”
两人毫不避讳,当着众人的面牵着手,姿态亲昵的离开了试剑台、飘然而去,随风传过来些许平淡、却温馨的只言片语,令人无端羡艳。
周予安合拢手中折扇,神色间有片刻黯然。
楚月凝这是……真一点缝隙都不给他留呀。
顾砚以为自己的第一轮比试就到此结束了。
谁知他们前脚刚回好院子里,后脚执法队的人就找上了门,说有人拿着存有他跟丁磊战斗记录的留影石,实名举报他们合谋作弊。——这在试剑大会的规则中是明令禁止,绝对不被允许的!
若经查情况属实,参与作假的两人都会直接被剥夺参赛资格。输的丁磊不能在进剑阵重新复活,赢了的顾砚成绩也会被取消,两人都会被赶出麓山,与试剑大会再无瓜葛,情况可以说是非常严重。
负责处理这件事的是个小队长,叫连城。
身披银甲,铁面无私。
将接到实名举报的事简单交代清楚后,直接询问起当时情况,“顾砚,根据这个留影石里的内容,你跟丁磊的战斗确实一直是丁磊完全占据的上风,却在最后关头的停止了攻击你、并且主动选择了认输。
希望你能将当时的具体情况,以及你们说了些什么内容,都详细的跟我说清楚,这些都会关系到对你跟丁磊的最终调查结果。”
略微停顿了下后,连城选择了跟顾砚说明。
“主要是你,在执法队接到实名举报后,分别派我和另外的师兄前来找你和丁磊,我在来的路上收到那位师兄的传讯,他说丁磊刚刚在试剑台上认输后,已经自行下了麓山、看样子是不打算参加后面剑阵试炼重获资格。”
意思就是说让他们再打过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顾砚不能自证清白,可能被驱逐下山。
可惜了,顾砚心想。
他是真不想这么早暴露新武器,现在却是没办法避免。总不能真为了隐藏新武器,搞得执法队的人认定他是跟丁磊做了交易,才会故意输给他。
他们千里迢迢赶来麓山,岂能半途而废!?
将戴在手腕上碧绿玉镯撸下来递给连城。
连城略皱眉,“这是什么,暗器?”
说着便接过去查看,刚接到手中,环成镯子的吸血荆棘藤就散开成半尺左右。
像是活过来般,在他掌心里弹了弹。
被连城拿穿戴着铁甲的手用力地握紧了,力气之大,直接将荆棘藤从中掐断成了两节,断口处渗透出来些许带着草木气息的绿浆,顺着包裹着他指节铁甲缝隙流了进去。
从面罩里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闪过丝凝重。
“是活物?”连城猜测,莫非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