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训得跟个小鹌鹑似的,完全不敢吭声。
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一二十年前的事儿,当时她就觉得只要有大师兄在,就特别安心踏实,如今也没过多少时候,她的师兄已经由当年教训她、身穿粗布衣裳的朴实青年,成为各种茶馆酒肆甚至话本里被人广为传颂的英雄豪杰了。
北疆守城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五洲四海。
等着这场试剑大会一过,顾砚之名,只怕是会满仙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想到这个,戚蓉蓉忍不住有些眼眶泛红,端起面前酒杯豪气的一饮而尽。
她眼眶湿润,低声感叹着,“真好呀。”
在他们多年没见、音讯不通的这段时间里,她师兄不仅没有受伤出事,还从未止步不前,一如既往的像座伫立在她身前、令她感到心安不已的巍峨高山。
忆起往事,顾砚也微微动容,“嗯。”
是挺好的。
等简单用过午食,戚蓉蓉已经恢复了常态,先跟他们告辞,说要带着许玉竹去找医修朋友治疗断手。——她急着跟顾砚叙旧,早把受伤的许玉竹抛之脑后了!
等他们走后,黄鹂继续啃着手中的酱肘子。
娇滴滴的叹了口气,“顾仙长你师妹人还是挺好的,就是眼神不太好,怎么看上了那么个登徒子!”
顾砚无话可说,他曾经下定决心不管此事。
可真当事情凑到跟前来,他也觉得自己这个师妹除了看男人的眼光差点、其他地方倒是挑不出什么错处,或许他应该委婉的提醒她两句试试?
罢了,还是等试剑大会结束后再说这些吧。
黄鹂却是越啃手里肘子、心里越不是滋味。
以前在家时,她娘就常跟她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那个油嘴滑舌、还敢来调戏她的臭男人、根本就配不上美貌又性格爽朗的蓉蓉姑娘!
不行,她得想个办法让蓉蓉姑娘跟他分开!
晚间,鱼池从宝行听训回来。
随手将两个装着丹药的玉匣塞给黄鹂,自己则将粗胖的胳膊伸到顾砚跟前来,让他帮忙处理伤口。
顾砚看着那条狰狞的鞭伤,“谁打的?”
鱼池撑着胖脸唉声叹气,心里愁的不得了。
“还能有谁,不就是我爹呗。”
“我今儿出门回来时,特意去库里取了延寿丹和驻颜丹,谁知道刚出门就被我爹发现了,二话不说就抽了我一鞭子,幸好我动作快拿手挡了,不然那一鞭子抽到我脸上、我可就要毁容啦!”
顾砚,“……你爹就为两颗丹药抽你?”
他怎么那么不信呢,莫非是在仙盟中赫赫有名的万宝行,终于还是经不住鱼池这个大少爷的折腾,要因为经营不善、关门大吉了?
“那倒也是不至于。”鱼池撑着胖脸,委屈的眉毛都塌下来了,“主要还是因为我想娶黄鹂为妻,我爹不许,觉得她与我门不当户不对的,最多能给我当侍妾,我俩大吵了一架,他是我老子、发起火来当然能拿鞭子抽我,我却是不敢跟他亮流星锤,只能赶紧撒丫子跑得飞快。”
“可怜我为了两颗丹药,还得挨鞭子。”
顾砚,“……那可不是什么普通丹药。”
最顶级的延寿丹和驻颜丹,每颗都价值不菲,放到外面不知道多少人抢破头,你这一鞭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替你挨了、却偏生没有你那会投胎的本事呢!
他看了眼听到鱼池受伤,担心不已的走过来,瞅了眼后露出嫌弃至极的表情,随口嘀咕一句,“你这伤也不厉害呀,两天就好啦!”转头就去烦劳丹药味道有点苦,该配点什么蜜饯来吃,丝毫没有趁机安慰鱼池两句、再腻歪会儿的黄鹂。
这两个人,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傻人有傻福?
三日后,麓山开,试剑大会正式开启。
从那座半截笼罩在云雾中的山中蜿蜒而下数万石阶,早有负责维持秩序的仙盟之人站在山门口仔细核对来人身份,只允许有参赛资格的人上山。
那些远道而来看热闹的就只能留在云浮城。
等到山上各门各派的年轻弟子们打起来,云浮城中所有的酒肆茶馆,都会通过提前安排设置好的留影石同步山上的战况,以便不能参赛的修士们观摩、也能从对战揣摩出不少东西来。
麓山。
顾砚踩着石阶走到半路,突然回头看了眼。
他身侧的楚月凝见状,低声问道,“怎么了?”
“刚刚有道神识从我们这边扫过去了。”似是有人在暗中窥探着他的行踪,一闪而逝,快的顾砚差点都觉得自己感觉出了错。
楚月凝略皱眉,“或许是麓山、或者其他门派的前辈在探查我们的修为情况,对我们没有什么恶意的。”
顾砚点点头,“希望如此。”
“哎呀,你们就别杞人忧天啦!”
鱼池从他们后面跟上来,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麓山可是越墨道尊的地盘,越墨道尊是谁,那可是仙盟仅有的两个渡劫大能之一,谁能不怕死的在他地盘搞什么小动作呀。”
“你们真有那份闲心,不如扶我一把。”
上麓山的石阶实在太长了些!
偏规矩还大,不许他们用飞行法器,只能靠双腿自己慢慢往上爬,鱼池拖着他的护体肥膘、才爬了一半就有些爬不动了,若非他爹就拿着鞭子守在麓山山门口,他真想一路滚下山回云浮城去!
顾砚看眼直喘气的胖子,摇头加快了脚步。
鱼池,“……你们倒是等等我一起呀!”
数万石阶,顾砚花了半个多时辰全部走完。
石阶尽头是个极为宽敞的广场。
地铺白玉,中间的高台上立着把铁剑,长三尺有余,似乎是在此被风吹日晒得久了,剑身上布满了斑驳的红黑锈迹。与之相反的是萦绕其上的剑意恢弘,正气浩然,连绵不绝,压得一路上小声叨叨个不停地的鱼池立马闭了嘴,安静如鸡,连呼吸都在瞬间变得悠长而沉静。
——换句话说,就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不仅鱼池如此,周围有人看着那把剑面色凝重、若有所思,也有人并未多看那把剑,就地打坐、开始恢复刚刚消耗的灵气,已经聚集了数千人的广场硬是雅雀无声、落针可闻。
这种沉默持续了约有半个时辰。
等最后一个参赛的修士踏进广场,尚未将那口憋在胸口的气喘匀,那把斑驳的长剑旁凭空出现了个身穿黑衣、眉心天生剑纹的高挑身影。
那人一头白发如银似雪,就那么随意披散着,面容无悲无喜、仿佛勘破了生死,一眼便能便能望穿人的前世今生。
他就姿态随意的站在那里。
玄墨衣角无风自动,让人无端的生出些想要下跪行礼的敬畏来。
“道尊。”周围的人纷纷起来行晚辈礼。
无一例外的,神色都极为虔诚,是对此间至强者的敬畏和尊重。
那人并未有任何的动作,目光悠远,穿透数千上麓山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弟子,准确无误的落在人群中某个人的身上。
与他看向斑驳铁剑的目光撞上、四目相对。
顾砚心头一跳,随即面色平静的移开目光。
那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却并未因此挪开,反而犹如实质般黏着他不放,直到周围众人也注意到那道视线的目标,成百上千的目光和神识若有似无的朝他扫了过来。
越墨才缓缓的开口,声音缥缈,冷若风雪。
“剑名问心,半步仙品。”
“乃是道一仙宗宗主的佩剑。”
“自仙宗宗主身死,吾将其立于此地两百余年,只为替其择一新主,凡有意向之人皆可上前一试。”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并未离开顾砚。
因此广场上虽有数千人齐聚,可大部分人心里却升起个极诡异的念头:越墨道尊这句话看似在问他们,实则只是在向处于他们之中的顾砚发起邀请。
嗯?还真的是活得久了什么场面都能遇见!
顾砚到底什么来路,居然让道尊如此重视?
众所周知,仙盟如今只有青城剑派的守一道长、与长居麓山的越墨道尊同为渡劫,但就如同金丹期修为分四个阶段,同为渡劫境的修为也是不同的。
守一道长是百年前才晋阶的渡劫,而麓山的这位越墨道尊……
道一仙宗尚未覆灭时,已经是越墨道尊了。
半步飞升的实力,实打实的修真界第一人。
——传说能知晓天机、推演生死,楚家人之所以会为那道与楚月凝有关的批命深信不疑,肯定是有能让他们坚信的道理在的!
当年麓山未封,上麓山、想求越墨道尊收徒的人,如同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偏越墨道尊修的无情剑道,并不愿意收徒与世间产生任何羁绊。
最终烦不胜烦,才会在麓山附近设下护山大阵、避免上门拜师的人打扰他清修,唯有试剑大会期间才会开启大阵让人上山。
平时都只身独居麓山,不理任何凡俗事物。
似乎是早已经尘缘尽斩,只等着白日飞升。
谁能想到只一心清修的越墨道尊居然会对顾砚另眼相看?
众人惊讶过后,一时都感慨万分,忍不住羡慕顾砚的好运气。
被实至名归的修仙界第一人、还没有徒弟的越墨道尊看重,主动提议让其去试试能不能拔/出道一仙宗宗主留下来的佩剑!——半步仙品,还萦绕着仙宗宗主剑意!要知道仙宗宗主陨落前也是渡劫期的修为,光是这道剑意就够问心剑的新主人领悟多年,修为精进不知道了多少了!
这如果都不算是好运气,那世间只怕是再没有运气好的人了!
然而在那道无悲无喜的视线注视下,顾砚并未上前去试着拔那把锈剑,他略微低垂下头,用行动表明他对那把“道一仙宗宗主佩剑”没什么兴趣。
长久的沉默中,空中响起了声低低的喟叹。
若有似无的,恍若错觉。
最终是风碧落挺身而出,打破了笼罩在广场上近乎凝固的沉默,“晚辈青城剑派风碧落,愿意一试!”
剑是不是半步仙器不重要,他就想争第一!
“本尊说过了,愿意尝试者皆可上前。”
响在他们头顶的声音依旧冷若风雪,似是缥缈无踪,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先入为主,自觉“越墨道尊是只邀请了顾砚”的关系,众人只觉得这句话里透着些散漫萧索、可有可无的味道。
风碧落却是不在乎这些,步子又快又稳,径直朝那把被嵌进高台中的锈剑走去,待到了高台上站定后,深吸一口气,伸手握紧了生了锈的剑柄猛地用力往起一拔。
没动。
沉如山岳,重若千钧,
以风碧落元婴境修为,甚至不能撼动分毫! 风碧落自然不愿服输,将灵力尽数灌于手臂,再次伸手去拔剑,可还没等他的手靠近剑柄,就被股凛然不可冒犯的巨力反弹开去,顺势将他整个儿往高台下扫落过去,幸而有他青城剑派的长老出手、替他卸了多数力道,才免于在试剑大会之前受伤的惨剧。
那长老并不藏私,语重心长的说道,“问心剑乃是半步仙品,早已经生了器灵,只会替前仙宗宗主择修相同剑道之人为主,各位皆可上前一试,却万万不可试图以蛮力将其驯服。”
那可是道一仙宗宗主留下的剑意!
想依靠蛮力将其驯服,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风碧落之后,又有数个剑修过去拔剑。
无一例外的都没有成功,有些还没等走上高台就被那道剑意所震慑、浑身被逼出淋漓汗水来也寸步难行,有些好不容易强撑着快走到跟前了,没等伸手就被剑灵嫌弃的扫下台来,到最后,反而是最先出手的风碧落表现最好。
至少他是碰到剑了,只是没拔/出来而已!
第三个人上前时,那道白发玄衣的身影就消失了。
拔剑的过程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期间有近百个剑修上前试过。
等到跃跃欲试的剑修们都偃旗息鼓、没人再上前试探,有早候在旁边的仙盟之人过来,开始宣讲此次试剑大会的注意事项。
试剑大会共有六百人参加。
逐一比过肯定是不行的,时间拉得太长,只怕还没比完就会被越墨道尊扫地出门,因此仙盟特意准备了六个试剑台来分开战场所在。第一轮将会从参赛的六百人中随意抽取两人作为对手,第二轮继续从第一轮里胜出的三百人中随意抽取两人作为对手,遇双则重复此规则,遇单则提前抽取出一人轮空。
如此反复,直到最终胜利的那人便是魁首。
规则一出来,刚刚心里还念叨着顾砚究竟为何能被越墨道尊看重,以及懊恼没能得到问心剑的剑修们皆警惕起来,浑身的皮肉骨骼都绷紧了。
“这一环扣一环的,规则看似简单,事实上却极为严酷!从第一轮开始就不允许失败,一旦失败就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
“这规矩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若是本该能进前一百名的实力,偏偏运气不好抽到了风碧落或者蓝湄心这两个元婴修为,岂不是要冤枉死了。”
“就是呀,这究竟是拼运气还是靠实力取胜?!”
“肃静!”
高台上宣读规则的中年修士冷声喝止道,板正的脸上全是冷肃,“规则还没读完,都嚷嚷个不完了是吧?!”
台下刚刚响起嘈杂声又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中年修士板着脸,继续宣读试剑大会规则。
两两对战中胜利的一方可以直接晋级,直到得出前十名,而对战中落败的五百九十人、则可以从越墨道尊亲手设置的剑阵中,争取十个重新获得资格的名额。
最后再由这二十人继续两两对战、选出此次试剑大会的魁首来。
这条规则,是给了落败者一个重来的机会。
刚刚议论纷纷的那些人闭了嘴。
中年修士冷冷的撇了眼台下众人,“如有人对此次大会规则有异议,可以即刻下山,麓山至云浮城一路畅通,无人会拦,没有意见的人,现在都过来抽签决定你所在的试剑台,以及对战的号码。”
“试剑台分别以甲乙丙丁戊标明,后缀一——五十的作为排号,以每天每个试剑台对战十场为限制,抽到号码是一-十的人就在第一日,以此类推,号签抽出来后会有专人负责记录。”
“别想着混淆视听、偷偷更换对手!”
等规矩讲完,有人抱出木箱来让他们抽签。
顾砚跟楚月凝分别抽到了甲三十一、丁零八,不在同一天上试剑台,顾砚略笑了笑,“到时候我们还能互相去看对方比赛。”
楚月凝点头,“嗯。”
抽签登记完毕,众人纷纷从广场离开,前往各自安排好的院落住下,全心调整状态等着第二日的大战开始。
等广场里的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
那把锈迹斑驳的铁剑旁边,又缓缓的拖出截玄色衣摆来,男人微微低头,任由如雪的长发遮过眉间剑痕。
也挡住了他小心翼翼、亲吻锈剑剑柄的动作。
哎。若有似无的叹息声消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