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有什么具体想去的地方,漫无目的的在云浮城的街道上游荡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觉得余光瞥见的一抹背影极眼熟……
嗯?楚月凝?
怎么会是楚月凝?
越墨道尊的批命是楚月凝会死在五年前。
如今五年已过,楚月凝早该尸身彻底腐烂融进泥土里、只剩下具不知道被抛在哪里的幽幽白骨,怎么可能出现在云浮城?!应该只是个背影稍微相似点的背影而已。
楚钰摇了摇头,并不愿相信楚月凝没死,
他转身要走,却见那个背影看着很像是楚月凝的人捏着块胭脂色的糖块,喂进了对面一个青衣男子嘴里。只见那人似是有些害羞,白玉似的脸颊飞上片淡淡红霞,给本就明媚殊丽的容颜添了两分魅惑,引得周围许多路过的妙龄男女驻足不前。
不是顾砚是谁?!
要这样看来,那个捏着糖块的人……
绝对是楚月凝跑不了!
楚钰猛地变了脸色,满心都是楚月凝怎么可能还活着的震惊无措,见他们已经从卖糖的小摊上挑好糖块、拎着小贩打包好的油纸包打算离开。
赶紧拨开周围人群,神色急慌的追了上去。
前面两个人看似随意闲逛,脚步却不慢。
身形又淹在周围熙攘的人群中,时隐时现,若有若无的,楚钰一路追着他们穿过两条热闹的长街,出城后又走了至少十多里,才在座门口栽了两棵桃树的院门口追上二人,“楚月凝?!”
被他追着的两人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正是相携着去逛云浮城的楚月凝和顾砚。
两人皆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意外楚钰会出现在这里,楚月凝甚至还笑了声,“你胆子倒是挺大,居然敢就这么追出来?不怕我将你杀了,就地掩埋么?”
顾砚笑着附和道,“这个主意不错。”
说完在左右四周望了望,指着院门口两棵开得正盛的桃树,“不如就埋在这两棵桃树下,也让它们芳华更盛、灼灼其华,也算是你最后还有点用处了。”
楚钰冷笑,并未将他们的威胁放在眼里。
这里可是云浮城外,再往前不到百里就是麓山,乃是历来仙盟招开试剑大会的场所。如今仙盟二百零八仙门、无数散修原来而来齐聚云浮,只等三日后麓山的护山大阵开启。
同上麓山参与试剑大会这等百年盛事。
若楚月凝敢在此地杀他,甚至不用等到明日就会被仙盟执法队察觉到,将其拿下铐往牢山受刑。
楚月凝不可能为了杀他搭上自己。
比起自己的性命。
让楚钰更大为震惊的是楚月凝竟然没有死!
这怎么可能呢!越墨道尊身为仙盟唯二的渡劫大能之一,近五百年来就出手过两次,他的批命从未出过差错,而批命中楚月凝的死期明明已经过了,怎么可能还好好的站在这威胁他?!
楚钰并不怀疑面前这个楚月凝是别人假冒。
楚月凝那双天生掺杂细碎金辉的眼睛,曾经在他从小到大的噩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他连每个细碎金辉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不可能有人能够假冒得了!
他沉着脸色质问,“你怎么还没死?”
顾砚,“……”请问你礼貌吗?!
见面就问旁人怎么还没死,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不过被质问到跟前的楚月凝显然没对他这种态度有任何反应,反而略微笑着,心情颇好,“又不是我亲自通知的你我的死讯,我如何能知道我怎么没死,你这么惊讶、不如亲自上麓山去问问那位替我批命的越墨道尊,我为何没死?”
楚钰满心的不可思议。
他不信楚月凝没死。
但很明显他信不信没用,楚月凝就活生生的站在那,还威胁要杀了他!
楚钰并不害怕楚月凝会动手取他的性命,他怕的是另外一件事……
是楚月凝会取代他楚家少主的位置!
这个担心当然不是他杞人忧天。
楚钰并不痴傻,从十三四岁起就察觉到楚家人对他的嫌弃,也对楚家为何会弃楚月凝而选他当楚家少主,楚涵之又为何会屡次不问缘由、不问事故只偏心纵容他的原因心知肚明。
因为楚月凝会早死。
或者说是因为那道批命,所以他们笃定了楚月凝会早死!
有这个原因在,楚家的少主位置只能是他!
可如今越墨道尊批命的死期已过,楚月凝居然没死!不仅没死,他还好端端的出现在云浮城外。
看样子是打算三日后上麓山参加试剑大会!
一旦这个消息被楚涵之知晓……
他将失去所有的、因为楚家人笃定了楚月凝会早死,从而赋予他的权利和偏宠!
不不不,他即将面临的远不止这些。
若是楚涵之真将楚月凝接回楚家、让楚月凝当上楚家少主。——这几乎已经是铁打的事实,楚家会放弃楚月凝就是因为那条“命中早死”的批命!可现在楚月凝的命中死劫已经过了!
等楚月凝回了楚家。
他以往犯下的所有错处,那些因为楚涵之偏袒被轻易揭过的事情,不论大小、事无巨细,都会被楚家人重新翻出来跟他算总账!而且……楚钰想到他刚刚对楚涵之的态度,只感觉背后有什么冰凉刺骨的东西爬过,惊起他浑身的鸡皮疙瘩。
他的下场会很惨,这点根本毋庸置疑!
所以楚月凝为何没死呢?!
楚月凝为何就不能去死呢?!
楚钰满心都被怨恨填满了,也顾不得去对比是在此地杀了楚月凝、被仙盟执法队察觉抓去牢山受刑更惨,还是眼睁睁看着楚月凝夺取走他此刻拥有的一切,从此平步青云、高枕无忧。而他自己只能在楚家接受无休止的清算和处罚究竟哪个结果更加惨烈!
眼中杀气毕现,怒喝一声,“我不管你为何没如批命中那般死在五年前,但你既然敢出现在这云浮城外,那明年的今日就是你楚月凝的死期!”
说完拔出背后斩星剑,朝楚月凝扑了过去!
他想得倒好,就算在此地跟楚月凝拼个你死我活、同归于尽也比等楚月凝回了楚家,他要在往后的日子里受着楚家给予他的惩罚,再被楚月凝压在底下、看楚月凝的眼色活着!
如果是那样,他选择跟楚月凝同归于尽!
一剑刺出,带着隐隐的破空声。
显然是毫无保留,竭尽全力,誓要跟楚月凝拼命搏杀!
可惜他漏算了双方的实力差距。
那把曾属于楚月凝、亮若秋水的斩星剑尚未刺到楚月凝跟前,只见他们身边怒放着粉白花瓣的桃花枝突然暴涨,纤细花枝微微颤抖着,说不出楚楚动人,娇妍无比,却在瞬间爆发出极强的力量,将楚钰连人带剑抽飞出去数十丈远。
扑腾起大蓬砂尘后,将其胸骨撞碎数根,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往外吐血,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顾砚捏了根半开不开的桃枝在手里,神情愉悦,“旁的暂且不论,蕊姬这拿花枝抽人的招式我琢磨了五年多,今儿刚巧拿送上门来的楚钰试试手,感觉还不错的样子。”单论威力的话,确实不能跟他的吸血荆棘相比。
但胜在好看呀,操控起来也不费灵力。
那边楚钰被桃枝抽飞出去,深受重伤、趴地吐血的楚钰笃定了楚月凝不敢在云浮城外动手杀他,格外的有恃无恐。边吐着血边狰狞笑着,“哈哈哈,楚月凝,你只怕是还不知道吧,当年你离开溧洋的时候你娘病得最是严重,疯疯癫癫的在你那栋小竹楼了住了半年。
最后在那年的除夕夜里,连口团圆饭都没吃上,拿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了你屋里的窗户上!尸体都凉透了才被附近的人发现放下来,你知不知道她在留下的遗书里写了什么?她说你这辈子错投生在她肚子里,是她的错害得你孤苦半生,不愿意看着你孤零零的上路,想去黄泉路上陪你一程!”
“哈哈哈哈,她以为你死了!”
“楚月凝,你娘以为你早就死了,舍不得你独自上路去地府,才会想着要吊死陪你上路!可你还活着,哈哈哈,你还活着!你还活得好好的,却不愿意回去告诉她你没死,她是为你死的,楚月凝,你给我好好记住了,你娘是因为你而死的!”
楚月凝沉着眉眼,辨不出是何情绪。
顾砚捏紧了手里的桃花枝,神色冷凝似冰霜,“云前辈,你还不动手取他的性命,是打算让我们放楚钰走吗?!”
楚钰的狂笑顿住,似是在思索他喊的是谁。
但很快也不用他想了。
一个身穿蓝灰道袍、头发花白的老者跨坐在院墙上,正拎着个黄褐色的酒葫芦“咕嘟、咕嘟”喝着酒,闻言哈哈笑了两声,“顾小友,这就是你不懂行了吧,我若想取他性命自然是易如反掌,只是直接将他打杀了有什么意思?
不痛不痒的,他可能连自己死的都不知道,就糊里糊涂的进了黄泉路,就该像你们这样,跟他掰扯掰扯清楚来龙去脉,看着他惊恐、看着他愤怒、看着他绝望,然后再杀了他才有意思呢!”
他“咕噜咕噜”两口将葫芦中的酒喝完了,赞了声爽快,“也不亏我在这墙上待了半个时辰,听了你们这么多的精彩故事,也该到了我同他算算账的时候了。”说着将葫芦挂回腰间,背着双手慢悠悠的朝楚钰走了过去,笑得一脸慈眉善目的凑过问道。
“楚家少主,不知道可认识老朽?”
从看到他出现在墙上起,楚钰就脸色大变,眼里的疯狂和仇恨霎时间消散干净,只剩下了恐惧。浓重得散不开的、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的恐惧,以及被这种恐惧逼出来的满头大汗!就算当初被楚月凝磕破了脑袋封进冰层里,被顾砚一招抽断数根胸骨不断吐血,他也没有露出过这种表情。
因为楚钰心里明白,他们都不可能杀他。
毕竟杀了他,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但现在楚钰害怕了。
楚月凝和顾砚不会杀他,但面前这人会!
他不想死,他当然会害怕!楚钰抖着擦伤半边,又沾满了泥土的脸,战战兢兢的开口。
“云、云前辈,你听我解释……”
“哎!你别解释。”
老者笑容慈祥,脾气极好的应了他的称呼,却不打算听他的解释,“老朽活了上千年,又兼了仙盟执法堂堂主一职多年,自认分辨是非真假的本事还是有的,既然会出现在这儿,必然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
想必你心里也明白,所以才会看到我的时候这么害怕,对不对……”
楚钰已经满脸死白,抖若筛糠。
他想挣扎,想开口辩解,却发现自己根本张不开嘴,两片嘴唇像是被黏住了般,不论他怎么用力想张开、哪怕胡乱编写谎言搪塞也好。可他做不到,他只能满心恐惧的等着自己死期。
“哎。”白发老者幽幽的叹了口气,脸色有些惆怅,“你说你动谁不好,非得动我的小赦儿呢,我如今都一千多岁啦,近六百年就收了这么个关门弟子,你非得把他给害了、连件让我有点念想的遗物都不给我留,让我这个糟老头子晚年寂寞,瞧见我这头上的白头发没,都是赦儿死后愁白,你说我该不该来找你算账。”
“呵,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如今便是后悔死、害怕死,也换不回我那可怜徒儿的命呐!”他越说越是忧伤,干脆不说了,“也罢,我这就送你上路。”
说完祭出块巴掌大的番天印。
楚钰仍是说不出话来,眼神惊恐的瞪大了。
没等他有太大动作的挣扎,那块番天印轰然变大,犹如座小山似的罩头砸下去,从头到尾都沉默无声的楚钰瞬间被砸成了肉泥。
老者收了番天印法宝,叹着气转身离开了。
云浮城中,刚刚缓过来、端着茶杯喝茶的楚涵之冥冥之中感到股不详,脸色瞬间剧变,喊过门口守着的楚茗,“楚钰呢?!还没有回来么!”
“没呢。”
“快去找,将我们带过来的人全都派出去找!”楚涵之心慌不已,连磕向桌面的茶碗都放不稳,沿着桌面滚落至地上、哗啦声摔成了碎片。茶水将他穿着的衣衫浸透了大片,他也顾不得了,只面色惊慌、看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嘶声吼道!
“快点去!赶紧去把楚钰给我找回来!”
楚茗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失态,还是赶紧领命出门找人,谁知道刚出门就迎面撞上两人,表情顿时就跟装撞了鬼似的惊恐无比,“月、月凝?!你怎么会还没、还没……”
“怎么还没死?”楚月凝冷淡的补上了。
楚茗吓得浑身僵硬,迈不动脚,“你到底是人是鬼?”
楚月凝没再理会,绕过他径直走进了屋里。
楚涵之自然也惊讶万分,满脸不可置信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月凝、你……”
楚月凝将斩星剑和楚钰的储物戒指放到他面前,语气冷淡得像是在诉说一件再微渺不过的小事,“楚钰死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他会死在我前头。”
“你不信,我就只能证明给你看。”
心中那点不详的预感成了真,楚涵之脸色惨白、摇摇晃晃的跌坐回椅子上,满目茫然,也不知是该震惊楚月凝居然躲过了命中死劫之事,还是震惊楚钰竟然会死在试剑大会即将开启之际!
他以手掩着嘴唇,喉咙一阵阵的发痒难受。
他又想咳嗽了。
或许他的身体在被拖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他或许也活不了几年了,可如今楚家的情况,他怎么敢死,他怎么敢……去见楚家的列祖列宗们!?
楚涵之满眼空白的坐了许久,身为家主的责任终究是让他回过神来,看着面前澄若秋水的斩星剑,再抬头看向楚月凝,“月凝,你想不想这把斩星剑……物归原主。”
斩星剑原是楚月凝所有。
这句话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他想让楚月凝回楚家、接手楚钰的一切,去当真正的楚家少主,甚至是楚家的主人。
或许在楚涵之看来,这是个非常有诱惑力的提议。
但楚月凝只觉得好笑,“我以为你至少会先问一句,是不是我动手杀的楚钰,楚涵之,是不是只要我跟你回去当这个楚家少主,就算楚钰当真死在我手里,你也能想办法从仙盟执法堂手中保下我?在你心里,我跟楚钰的命……是不是都贱如草芥、无足轻重?”
楚涵之捂着嘴唇咳嗽了两声,没什么表情。
楚月凝冷笑了声,“可惜楚钰不是我杀的,我也不需要楚族长出手保我,至于这斩星剑,虽然是把不错的兵刃,但我已经有更好的选择了。”
说完他转身要走。
楚涵之伸手要去拉他,“月凝……”
没拉住,楚月凝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楚涵之刚站起来,眼前就一阵阵的发白,根本站立不稳,摇晃着朝前倒去。
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他心里就剩下一个念头。
楚家,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