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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幽篁秘境

杀了懒兔子的人死了,他胸口的恨意消了。

却始终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了一大块走,时不时能感受到凉沁沁的寒意,也总是突然就会产生股猛烈的想哭的冲动。

过了好几年都没能够缓过来。

毕竟,那只陪了他十年。

他们相互看着长大的懒兔子,是真的没了,彻彻底底的没了。

哗啦。

手中酒坛抱稳,滚落下去摔碎了。

顾砚似是被这声脆响惊醒,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准备回屋,不料一脚踩空,身形摇晃着往旁边倒过去。他们面对着海面,并肩坐在门口一块凸起来的石头上,前面就是犬牙交错、参差不齐的石壁。他这一脚踩下去,估计得跟那个酒坛一起,顺着滚落到海里去,不撞个头破血流不算完。

好在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将他给扯住了。

顾砚眯着眼睛,分辨出拉他的人是谁,“楚月凝?”他低声呢喃着,“是你呀。”

似是对搀扶他的人极放心,很快沉沉睡去。

楚月凝略笑了下,为这来之不易的信任。

随即珍而重之的将人扶稳,让他的头靠向自己肩膀,盯着缓缓泛着水纹的海面看了会。

突然轻笑了声,“兔子有什么好的。”

“你不如,好好看看我。”

既不需要你费心费力的照顾,也不会被人随意打杀了,最重要的是,只要你愿意……

我不只能陪你十年。

百年,千年,直至地老天荒,我还在这里。

靠在他怀里的人似是彻底醉了,双眼紧闭,没给他任何回应。

顾砚这一觉睡得极安稳,日上三竿才起。

楚月凝穿着那件灰衣,正坐在门口给鱼鳔做最后的加固,听见动静回头看他,“我蒸了两笼包子,温在笼屉里的,你自己洗过手拿出来吃。”

他态度极其随意,有种家长里短的温馨。

顾砚点头,“好。”

自去洗了手拿包子吃,坐在旁边看他收拾鱼鳔,外面那层染着血丝的肥肉被剔掉了,也不知楚月凝怎么收拾的,鱼鳔变得柔软且弹性十足,此时正往外层镶嵌层指节厚薄的铁片。顾砚啃着包子看了会。稍微看出点门道来。

“这样做更牢固也沉些,能带进深水里?”

鱼鳔太轻,不加重物的话会浮于水面。

就算使用的人用力拖扯,也很难将其带进深水里去,因此看到那些铁片他大致就明白了。

楚月凝笑着夸他,“真聪明。”

顾砚老脸一红,不自在的蹭了蹭鼻尖,继续啃着包子看楚月凝炮制鱼鳔。

过了会,村长带着人过来取那件衣裳。

顾砚进屋将衣服拿出来,村长只看了眼就被其华丽的外表给惊呆了。“这、这简直……就算天上仙人穿的衣裳也不过如此了吧?!”

其他人也议论纷纷,爱不释手。

“真漂亮。”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裳。”

“天啦,我的眼睛都被晃花了。”

若非红虾头过来收给海神爷爷的贡品,他们能盯着那件衣裳不错眼的看上整天,交给红虾头时仍恋恋不舍,恨不得将眼睛黏在衣裳上跟着去了。

很快,海神爷爷的生辰就到了。

这天海霞村没人出海打渔,都纷纷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裳,打扮整齐、拖家带口的去给海神爷爷贺寿。

顾砚跟楚月凝收拾妥当,也混迹其中。

临海的石壁已经搭建好了高台,四周装饰着各种颜色的贝壳,海螺和花朵。

高台上供奉着个巴掌大小、漆黑的陶瓮。

要向海神上贡的村子都到了,两千多个男女老少围绕着供台站着,挤挤挨挨的,人声鼎沸,嘈杂不已。

他听到周围有人教导小孩儿。

“那里头装着给海神爷爷的贡品。”

“海神爷爷是有大神通的,别看这陶瓮小,里头可装着附近几个村子所有的贡品呢!近十万斤的鱼虾肉都装在里面,也不会腐坏,放多久都跟新打起来似的……那可是天上仙人才有的宝贝。”

“正是,待会你可要好好看清楚海神爷爷的神通。”

“要对海神爷爷心存敬畏,是他保佑了我们村子风调雨顺、能够出海打鱼不遇到风暴。”

顾砚多看了两眼,储物法器?

也不知是那位海神爷爷自己会炼器,还是偶然得到的这个陶瓮。

没等他多想,红虾头捧着衣服出现了。

身为海神爷爷的使者,红虾头先是将衣服恭恭敬敬的放好,装模作样的点了香。

口中念念有词的祝祷一番。

突然大喝一声,“跪!”

“迎海神爷爷降临!”

周围众人自他走向高台上,议论声就小了,听他祝祷时更鸦雀无声,听到这声呼喝,皆稀里哗啦的跪下了,表情十足虔诚的贴着冰凉地面。

顾砚拉了把楚月凝,也跟着蹲下来。

台上红虾头叽里咕噜的念了半日,待底下的人跪得膝盖酸疼,头晕眼花,才心满意足的停了讲话,拉出脖颈上挂的骨哨吹响,“献贡品——”

平静海面出现了细碎的波纹。

一圈圈的不断漾开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准备破开水面出来。

随着那哨音越发高昂,水面动静越大。

顾砚皱了眉头。

他脑海里响起与了哨音共振的耳鸣声,那耳鸣很快化成了阵窃窃私语。

有人在不断的呼喊他。

海华……

海华……海华你快醒醒。

还记得吗,你就是海华呀。

有人在抱着他哭,泪流满面,神色痛苦。

呜,海华呀……我的海华呀!

海华呀!求求你们救救我儿子吧,求求你们了,不要将送到海里去,他年龄还那么小,他会死的呀。

不要让他去当贡品!

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我给你们磕头,我给你们磕头了……

有人在劝,脸上挂着与己无关的冷漠与庆幸。

哎呀,是海神爷爷指定让他去的。

海神爷爷想要的贡品,难道我们还能拒绝么?

他要是不去,难道你替他去。

有人骂,怒不可遏,似乎是他们作恶多端。

你这女人好不懂事!

竟敢看着我们向海神爷爷进献贡品,难道非得等海神爷爷发怒,将我们全村都淹死了才肯罢休!?

舍了他,就能免了我们村两年的供奉!

还不来人把她拉下去,把海华带过来!

杂乱无章的画面的最后,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他长得很好看,跟其他人不同。

五官精致,皮肤雪白,像是年画里菩萨座下的捧金童子。他被人捆了双手双脚,脖子上套着绳索,像只待宰的洁白小羊羔,在一个狂风暴雨,没有月亮没有星光的夜晚,被独自送往了惊涛骇浪的海上。

“怎么了?”有人在关心他。

顾砚抬起头,眼神多了两分木然。

“没事。”他动作僵硬地摇头。

楚月凝皱起眉头,“顾砚?”

顾砚却不理会他了,专注看着高台上。

台上的哨音已经结束,他耳边的声音却还在。

不停地纠缠着,试图将他残存的自我意识抹杀的掉,让他变成那个它想让他成为的海华。

在不断的抵御纠缠中,顾砚的眼神逐渐变空。

高台上,红虾头已经在往水里倾倒贡品。

那个原本巴掌大的陶瓮突然变大,得有数人合抱才能环住,两丈余宽的翁口倾斜至海面,不断带着血的新鲜鱼虾肉从里面被倒出来、落进水里,溅起来的巨大“噗通、噗通”不绝于耳。

很快,附近的海水都被染红了。

在那团红色中,有股诡异的红光流转着。

所过之处被倒进海里的血肉被吞噬个干净,而那团红光却随着吞噬的血肉越多,越来越盛、越来越盛!

直如团粘稠的血液,也像是被洒落的朱砂。

红的刺眼,红的诡异。

高台周围跪着的村民们大气都不敢出。

全都将头埋得低低的,以额头触地,诚惶诚恐、胆战心惊的等待着,期盼着贡品能让海神爷爷满意。

整个上供的过程持续了两个时辰。

足足两个时辰,翁里的鱼虾肉才被倒完,而在海水里游曳的诡异红光,也似乎终于得到满足,在水里发出声兴奋而高昂的尖啸。

红虾头又将陶瓮恢复成巴掌大小。

恭恭敬敬的捧出那件红衣,跪倒在高台上,卑微的低头,“这是海霞村给海神爷爷裁的新衣。”

约摸跪了半柱香,水里响起个冰凉的声音。

“嗯?海霞村……”

彻底恢复成蔚蓝的水面不断颤动着,如同泉眼爆发般冒出道水花四溅的水柱,载着什么来到高台。

那是个人。

却又不完全是个人。

他有着跟人类相似的四肢,头颅,五官,甚至与他们相同的黑发。却远比人类要更惨白、瘦削,两边脸颊都覆盖着层绯红鱼鳞,双眼也犹如被血色浸染的珍珠。

让他本就瑰丽无双的脸越发惊心动魄。

红虾头不禁看待了。

他从未见过这般长相奇异却好看的人,那人仿佛天生带着能魅惑人心的魅力,光凭借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将人的魂魄吸走。

“我好看吗?”那人睁着红色眼睛。

红虾头失魂落魄般木然,“好看。”

“可惜……我不是你能随便看的。”

那人唇边挂着笑,神态随意,伸手就拧断了红虾头脖子,听着骨头断裂发出的咔嚓声脆响,语气有些不耐,“明知道我讨厌虾壳,还敢顶着这玩意儿招摇过市?”

那件华丽非常的衣裳落在地上。

那人低头看了眼,轻轻的“咦”了声,极小声的呢喃着,“居然还挺好看的。”

“既然是海霞村……海华来了没有?”

海华……

海华。

海华!

顾砚被周围的人推搡着,站到了最前面。

那个脸上生了鱼鳞的人站在高台上,任由海风吹拂着他长及腰腹的浓密黑发,远远的朝顾砚出伸手,语气柔和的呼唤道,“你过来,给我穿这件衣服。”

顾砚眼神木然,抬腿就要往高台上走。

楚月凝猛地伸手拉住他,“顾砚?”

不对劲,顾砚的状态完全不对!

即便被人用力抓紧了,顾砚却没能回神。

他眼中只有那个高台上的人,耳里也只听得见那人声音,根本不理会抓着他的人是谁,用力挣脱了楚月凝的手,径直朝着那座高台走了过去。

“真乖。”那人赞了句,将衣裳交给他。

顾砚像个被彻底控制住了心神的傀儡,他眼神木讷,动作缓慢,接过那件衣裳就站在旁边不动了。

那人眼中闪过丝不耐,“替我穿上。”

得到指令的顾砚慢慢动起来。

将衣服展开来,绣满黑金纹路、钉着无数珍珠的华丽红衣迎风飘摇着,被顾砚低垂着头、仔细的替他穿好了,动作轻柔的将砗磲打磨而成的扣子扣好、系上镶嵌着各种金银琉璃的腰带。

为了替他抚平袍角的褶皱,更是顺势单膝跪在了地上。

以一种完全臣服于他的、卑微至极的姿态。

追过来的楚月凝皱紧了眉头,露出两分怒意。

找死!他快步追了过去。

高台边的两人姿态亲昵,似乎自成世界。

“想起来你娘是怎么死的了?”

那人拿手指掐着顾砚的下颚,将自己惨白冰冷的脸贴过去,血红色眼睛里闪着无限恶意,“海华……你注定了是我的猎物,你看,就算你在不愿意,最终也只能跟我回海里去。”

“跑什么呢,嗯?”

似是被贴上来的冰凉所激。

也像是被“海华”两个字打开了机关,顾砚眼神猛地闪了闪,褪去了木讷呆滞,涌现出汹涌澎湃的恨意,咬牙切齿的恨道,“是他们害死了我娘!他们要把我当贡品送到海里去,我娘跪着给他们磕头,头都磕破了他们也不愿意放过我!”

“他们把我捆起来,放到了小船上。”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好大、好大的雨呀,雨水打的我浑身都疼得厉害,海浪掀起来得有两丈高!海底的凶兽在不断的咆哮着要吃了我。”

“我好害怕,好害怕!”

“他们为什么要送我去当贡品,为什么?!”

“如果不是他们,我娘就不会为了救我被海水淹死了!如果不是他们……”

海华之所以会生在海边,却怕海的缘故。

是因为他幼时曾被当做过给海神爷爷的贡品,独自于夜里送往海上。他因此事恨极了海霞村的人,提及此事便愤怒的弓起后背,粗声粗气的喘息着,想要将那些村民都杀了偿命。

“乖孩子。”那人拍了拍他弓起的后背。

故意将头靠近他,低声在耳边蛊惑道,“那就去杀了他们,替你娘报仇。”

他手里被塞了把刀,“去吧,我的海华。”

“去杀了他们,替娘报仇。”

“就从这个敢跟过来的人开始,杀了他!”

顾砚双眼通红,举起刀就朝楚月凝砍去。

被楚月凝躲过了,“顾砚!”

第二刀跟着砍过来,险险擦着楚月凝手划过。

他根本毫无章法,只知道拿着刀胡乱砍划,双眼都被愤怒和恨意涨红,嘴里还犹如疯狂的野兽,发出阵阵咆哮声,不知疲倦的挥刀砍向楚月凝。

偏楚月凝比他灵活太多,不论他怎么动作,刀刃总是近不了对方的身,反而很快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那个有着血红眼珠的人刚开始还觉得有趣,见他半天连个伤口都划出来,表情逐渐有些不耐烦,骂了声,“没用的东西。”

出声打断他的动作,“海华,你过来。”

沉浸在想杀人的仇恨里的顾砚根本听不见,仍旧徒劳无功的朝楚月凝挥着刀,被那人用头发卷住拖至身边还不安分,不断挣扎着。

被人猛地掐着脖子,低笑着继续蛊惑。

“我暂时分你一半力量,你去把他们都杀了,就跟我回海里好不好。”

顾砚红着眼睛狠声道,“好!”

随即,他感到自己的手被握紧。

有股力量自他掌心传入,在他身体里四处横冲直撞,所过之处的骨骼、皮肉皆被直接撑破,混合着那股奇异力量生成新的模样来。整个人暴涨至两丈左右,胳膊变得比他原先的大腿还粗,剧烈疼痛让他不由自主的痛呼出声,力量却在不断上涨着。

身体的改造几乎是瞬间完成的。

那人踢了踢尚在不断颤抖的顾砚,指向已经近在咫尺的楚月凝,死气沉沉的唇畔噙着抹诡异笑容。

“现在,去给我杀了他。”

“是。”顾砚强忍着疼痛,拽着他的腿才能慢慢站起来。

然后挥刀……

用尽全身力气捅向了自己拽着的人。

刀毫不意外的被捅进了肉里。

被他拽着的人反应极快,刀尖刚刺进皮肉顾砚的手就被抓住,血红的眼睛里闪着愤怒,“海华!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

顾砚轻声笑着,拿变了形状的粗壮胳膊死死将人箍筋,竭尽全力想将那把刀捅进肉里更深一点的地方。

他被浑身的骨肉剧痛逼得粗声喘气。

“当然……是杀了我的仇人呀。”

“是他们把我当成贡品送到海里不假,可罪魁祸首,不是向他们索要贡品的你吗?海神爷爷……呵。你知道吗,我最烦有人让我叫他爷爷?”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当我爷爷?!”

被他用力箍紧、不能动弹的人用力挣扎着,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你不是海华?!”

海华最恨的人就是害死他娘的村民们!

做梦都想杀光村里的人报仇!

怎么可能将刀指向自己?

反应倒是真快,顾砚低声笑着。

“是啊,我不是海华。”

海华自那年从海上回来后,心中畏惧大海,也畏惧住在大海里的海神爷爷,自然不敢恨这个罪魁祸首,只敢转移仇恨到村民身上。

整日都想杀了海霞村里的人替他娘报仇。

可顾砚不同。

他要杀,就只杀罪魁祸首!

只有这点,他跟海华是截然不同的。

想凭借海华对海霞村民的恨意,来影响侵蚀他的意识?

他若是有那么好控制,还能叫顾砚么。

不过是在恰当的时机演场戏罢了。

这人会操纵着他杀海霞村的人他能理解,无非是想让他杀红了眼、彻底沉迷于仇恨里出不来幻境。

至于分半数力量给他,才是意外惊喜……

“狗东西!你是怎么骗过我的?!我明明感觉到你被控制了,也看到你眼里的恨意,那可做不得假!”察觉到被骗的人愤怒咆哮着,他四肢都被突然力量暴涨的顾砚压制着,头发犹如毒蛇般缠住了顾砚的脖子,不断的收紧往后拉扯。

“你以为就凭这一刀就能杀了我?!简直白日做梦。”

“我能赐予你力量,自然也能收回!”

“既然你不愿杀人,那我就杀了你!”

勒着顾砚脖颈的头发又硬又滑,完全阻隔了他呼吸的路径,却远不止如此,他隐隐还听到了骨头被挤压的细碎声响。

脖颈更是被勒得剧痛不已。

眼看他就要身首分离,千钧一发之际,

楚月凝的刀到了。

这人是使惯了长剑的,贴身却也丝毫不弱,手中鱼刀来势汹汹,仅一招就逼得那人迅速后撤,仓惶中将缠着顾砚脖子松开了。

“竟还有帮手?!”

“信不信我连你们一块杀了……艹!”

他狠话还没放完,楚月凝手中的鱼刀又到了跟前,比前面那刀更快更利器、隐隐带着些破空声响。

不敢直接掠起锋芒,只能赶紧避过。

转身从高台一跃而下,“你们给我等着!”

等个屁!

顾砚捂着脖子追过去,“追!”

“你脖子怎么样?”

“断不了,他伤的比我重,快追!”

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他们都懂,楚月凝也没犹豫,抱着顾砚自高台跟着一跃而下,“噗通”声砸进海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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