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早把要给他们报仇雪恨的誓言抛之脑后、没留下丝毫痕迹,反倒在心里恨起他行事太过严苛、不近人情。……到头来,这件事情居然只有他记了几十年,顾砚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赵峥宇已经完全懵了,神色恍惚,“怎么会这样?”
原来这才是真相。
原来他师兄待他严苛,是他自己求来的。
原来这些年……他错的这么离谱。
赵峥宇脸色当真是难看极了。
忽地膝盖一弯跪倒在顾砚跟前,直接痛哭出声,眼泪混着秋雨糊了满脸。
“师兄,是我错了!”
“是我对不起你,你尽管打我出气吧。”
“师兄!”
顾砚撑着伞站在雨里,冷眼看着他跪、看着他哭,“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也当不起你这句师兄……赵峥宇,我只觉得你父母可怜。算算时间,那两个杀害你父母的凶手如今已经年近六旬,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快花光你父母的血汗钱,寿终正寝了。”
赵峥宇猛地抬起头,双眼迸射出凶猛的恨意。
顾砚轻声问他,“你拿什么给他们报仇?”
赵峥宇握紧了拳头,双眼血红。
顾砚却懒得再理他了,撑着油纸伞自他旁边经过,回了房间里,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
半个时辰后,青雀来给他送晚食。
有她说过的那道红糯米蒸藕,将饭菜都摆出来时,顺带提了句,“您那位师弟还再雨里跪着呢。”
顾砚点头,“让他跪。”
赵峥宇在听雨轩外跪了整晚,第二日就找到他们师父辞行,离开了宁府。顾砚知道这件事是在宁霜风结丹的那天,他跟他师父、林真真同时出现在观礼台,林真真状似天真的问他,“大师兄你跟二师兄说了什么呀,那天他回来的时候脸色可吓人了,就跟个飘忽不定的鬼魂似的,没过多久就走了。”
他暗指顾砚这个当师兄的欺负师弟。
偏顾砚不接他这茬,神色冷淡的坐着不说话,清扬真人反而向着顾砚说话,“你大师兄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别多问,好了,霜风要开始渡劫了,仔细看着,对你有好处。”
林真真自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吭声了。
作为宁府当前的头等大事。
宁霜风结丹前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不仅境界稳固,清心凝神、排除杂念,各种迎接劫雷的防护法器、补充灵力应对伤势的灵石、丹药等,更是装满了储物戒。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静候劫雷随时降临。
等到了渡劫这日,劫云刚刚出现在宁府上空,宁霜风就进了渡劫专用的静室。
前来观礼的宾客也陆陆续续赶往观礼台。
修士每进阶个大境界,都会有雷劫降临。
这劫雷不仅是天道对渡劫之人的考验,看其心性、修为是否足够进阶。
能者上、不能者就乖乖滚蛋!
也是天道赠与的礼物,不仅能够淬炼修士的筋骨皮肉,让人脱胎换骨、修为更上一层楼。其中还蕴含着许多玄而又玄的法则,供渡劫之人体会领悟,随着修为境界越高,降下来的劫雷中法则之力越浓。
这种法则之力,也能被旁人感受到。
因此但凡是有人渡劫。
都会呼朋唤友,将其安排在劫雷范围之外、不影响渡劫的地方观礼,顾砚年初渡劫时,特意选了个离小苍山不远不近的山头,他师父正是在他渡劫中有所感悟,在他渡完金丹劫后闭的关。
倒是本该收获最大的赵峥宇没看出什么。
像宁家这种大世家,都有专程为渡劫设下的静室和观礼台,虽说劫雷之中的法则之力多半归宁霜风。但法则这种东西,只要能摸到、或者感受到丁点痕迹,就是白赚的好处,自然是没人会拒绝观礼的。
静室外面有提前布置的留影石,两颗投影石相连着,供观礼台上的人能随时看到里面是何情况。除了留影石以外,还有两个相互呼应的传音阵,为避免外面的声响动静打扰到渡劫的人,不论是留影石、还是传音阵都是单向的。
此时观礼台已经坐满了人。
都是与宁家交好的亲友,有人捏着胡须跟宁家主说话,“宁公子气宇轩昂,人中龙凤,又有宁家在背后全力支持,依老朽看来,少说也得结成九转以上的金丹,无暇金丹也不是不能博一把!”
金丹里最好的是无暇,略次的便是九转。
结成的金丹好坏,决定着修士在金丹期时,体内能够储存动用的灵力多少
每多一转,对应的实力就会强一分。
吉祥话人人都爱听,宁家主也不例外。
略微笑着点头道,“那就承竹翁吉言了,霜风自会全力以赴,冲击无暇金丹!”他并未说什么谬赞之类,做出副谦虚的姿态来。
宁霜风身为他宁家的少主,本身就是最合适修炼的单灵根,他如此大费周章的替其筹备结丹礼,原就有着冲击无暇金丹的野心和实力。
见他这般说着,其他人也纷纷提前道喜。
一时间,观礼台上其乐融融,仿佛宁霜风真结成了罕见的无暇金丹似的。
恭喜的未免有些早了,顾砚暗道。
前世宁霜风可是只结成了九转金丹的。
直到一道惊雷劈下来。
轰隆!
惊天动地,震得观礼台都跟着抖了抖,众人才停止了谈论,将目光投向静室里挨雷劈的宁霜风。
宁霜风的武器是把伞,能守能攻。
第一道劫雷劈下,他并未撑开伞进行防御,只运转了浑身灵力、主动迎上了那道劫雷,并且在雷劫过后安然无恙的退了回来。
甚至连他穿着的法衣防御都没有被破开。
“厉害!”
“不愧是宁家少主。”
“应对劫雷居然如此轻松,想来宁少主果然胸有成竹、游刃有余。”
……这也能夸?
顾砚端着茶杯心中疑惑,分明是那件作为防御法器的法衣厉害,居然能抵御雷劫,跟宁霜风有什么关系?
很快的,第二道、第三道劫雷劈了下来。
连着挨了六道劫雷,宁霜风身上那件法衣才被破开防御,在他脸颊留下了两道不深不浅的红痕。
第七道降临时,宁霜风举起了双手。
他手腕各戴了只银灰色的手镯,两只合并时“呲呲呲”的闪烁着电光。
是用风雷石锻造而成的法器。
风雷石有吸收雷电、释放雷电的特性,随着几道劫雷连续“轰隆隆”的劈下来,那对手镯的颜色,逐渐由银灰转为蔚蓝。
代表它对雷电的承受已经到了极限。
于是第十四道时,宁霜风终于撑开了伞。
不仅撑开了伞,他还有很多把伞。
当宁霜风撑开第二把伞的时候,观礼台上的人眼神都有些奇怪,并且随着劫雷自空中不停的降下,他们眼里的怪异越来越严重。
有些甚至在表情里带了出来,“咿?”
金丹劫乃四九天劫,共计三十六道劫雷,这位宁少爷先后换了八件法器来抵挡。
硬是没让一道完整的劫雷落到自己身上。
一时间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来观礼宁霜风渡劫,还是来看宁霜风秀他的法器。或者说,他们都很想知道,在那间静室渡劫的究竟是宁霜风,还是他使用的那八件法器。
就——还怪尴尬的。
堂堂倾宁家全族之力培养出来的单灵根少主,面对劫雷时候,像个被对手追着满街跑,却没有还手的胆量,只敢东躲西藏的小混混。
观礼台上的人不约而同的有了脚趾扣地,如坐针毡的不自在感。
哪怕他凭借自身的能力硬扛一道劫雷,受伤后再用防御法器进行抵抗呢?!
他们也不至于看得这么难受。
忽然有人出声道,“最后一道劫雷了。”
终于要完了!
众人如释重负,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众所周知,金丹渡的四九天劫,前面的三十五道都是考验,唯独最后道是天道的恩赐。不仅不会伤害渡劫的修士,还会利用天地灵气替其淬炼筋骨,使其在体内结成金丹。
自此天地广阔、无所不能。
宁霜风当然也知道这点。
将所有法器都抛开,以坦诚的姿态面对。
劫雷伴随着道耀眼的金光从天而降,将宁霜风笼罩在里面,片刻后劫雷散去,金光尽数没入宁霜风体内。而宁霜风也似有所感,盘膝端坐在原地,开始将体内的灵力往那团天道馈赠的金光里压,从而凝结成属于自己的金丹。
这是成丹的必经之路。
一般来说,挨过前面的三十五道雷劫,神智越清醒、体内的剩余的灵力越多,越能够吸收融合足够多的金光,从而结成品质更好的金丹。
看着在静室里毫发无损,灵力也没有消耗多少的宁霜风开始融合金光,刚刚那些因为他用灵器挡劫雷、感到尴尬的人此时也不得不服气。
这种方法,确实能够结成更好的金丹。
不像他们结丹时,早被前面三十五道雷劫劈得遍体鳞伤,体内灵力也所剩无几,忍着浑身剧痛,又能融合多少金光呢,自然结不成品质上好的金丹了。
“看来宁家果真要出个无暇金丹了。”
“宁家主虎父无犬子!”
“先恭喜宁家主了!”
宁家主面露得色,静候宁霜风融合完成。
很快,一炷香过去了。
宁家主不急,宾客们也不急。
两炷香过去了。
宁家主暗道,融合天道赐予的金光需要时间,融合吸收的越多金丹的品质越好,不用着急。
三炷香过去了……
宁家主微微皱了眉头。
过了半个时辰,没等到宁霜风睁眼的宁家主终于坐不住,侧头看向顾砚,“砚儿,你当初结丹耗时多少?”
众人皆朝顾砚看过来。
观礼台上金丹修为的不少,怎么宁家主偏偏问那个小子?很快,清扬真人就替他们解开了疑惑,“砚儿当初结成无暇金丹,只用了一炷半香的时间。”
嘶!观礼台上响起阵不轻不重的吸气声!
无暇金丹!
竟然是无暇金丹!
别看他们跟宁家主话说的好听,似是笃定宁霜风能结成无暇金丹似的。实则结成无暇金丹有多难,他们都心知肚明,只看仙盟众多宗门世家的年轻弟子,有几个能结成无暇金丹就能知道。
九转已经是千里挑一。
无暇金丹更是万里无一……他们知道的,也就面前这个!
众人看向顾砚的眼神,瞬间多了两分热烈,还有性子急切的当众问道。
“莫非是哪个大世家的子弟?”
“可是用了什么秘法?”
“是否也如宁少爷这般,前三十五道劫雷都依靠法器抵御的?”
清扬真人笑着摇头,“并非如此,砚儿当初渡劫时仅凭一人一剑,我这个当师父的,并没能给他准备什么防御法器来抵挡劫雷,他能结成无暇金丹,也是运气好。”
呜呜!他们也想要这么好的运气!
可惜没有。
在场众人无不眼红,只想咬着手绢流泪。
唯独宁家主看向清扬真人的眼神极为不悦,为他不分场合、居然想着在宁霜风结丹的时候炫耀他徒儿。
顾砚的无暇金丹此刻被爆出来。
若霜风当真结成了无暇金丹还好,若是只结成了略低的九转金丹,那岂不是在场所有人日后提起他儿子,都会下意识的认定宁霜风比不上顾砚?!
清扬真人也不知看没看懂那个眼神。
始终都是温温柔柔的笑着,眼神飘过静室里的宁霜风时,略微诧异的“咦”了声,像是有些不确定的低声道。
“霜风是不是,遇到心魔劫了?”
宁家主猛地变了神色,朝宁霜风待的静室看去。
与此同时,始终双眼紧闭、他们以为在全力融合天赐金光的宁霜风攥紧了手指,有了些看起来格外怪异的动静。
顾砚,“……”
观礼台上的众人,“……”
修炼到他们这个境界,都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年轻,都能从这个精简至极的声音里,听出蕴含其中浓浓的某种不可言说的味道!
再看宁霜风时,各种端倪简直摆在跟前。
脸上红痕并非的劫雷劈出来的。
额头滚落的汗水也并非融合金光造成的……还有某些奇奇怪怪的小动作,都彰显着宁霜风正沉溺在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快乐中。
但这不对,心魔劫不该出现在宁霜风身上。
他可是提前净修了两个月,带了满身清心凝神的法器,都是为的让他心神安定、避免出现心魔劫!——现在宁霜风遇到了心魔劫,就是当着观礼台这么多人,狠狠地甩了自认准备周全的宁家主一巴掌,打得尤其响亮。
观礼台上的宾客们面色各异。
静室里宁霜风在心魔劫里越陷越深,很快的,甚至连手也开始不老实了,在自己腿边不停的摩挲着,嘴里胡乱地说着些什么。
顾砚就只从一堆破碎无章的词语中和喘息中分辨出个名字来。
“真真……”
噗!
顾砚端着茶碗,好悬没当众笑出声来。
宁霜风打小就跟宁家主如出一辙,向来将宁家的脸面看得最为重要,连他主动提出退婚都怒不可遏,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结丹的时候上演了半出活春/宫,也不知道清醒过来会是什么表情。
反正宁家主的表情极为难看。
脸色铁青,满眼的怒火蓄势待发,估计是觉得脸上挂不住,径直起身离席、朝着宁霜风渡劫所在的静室走过去。
在他将静室踹开前,宁霜风表情变得痛苦起来。
应当是心魔劫的幻境变化了。
嘴里念的话语也有了变化,声音极低,顾砚只勉强听出来个“真真,别走!”,以及半句含糊不清的“越墨,你……”若非顾砚从那本书里知晓了林真真曾和那位越墨前辈可能有一段,这个名字还真听不太出来。
不过——
宁霜风的心魔劫,怎么会出现那本书里内容?!
没等他细想,静室的门已经被宁家主踹开,“砰”的声,将宁霜风闹出的动静全遮掩了,再听不到。
连通静室与观礼台的留影石和传音阵很快被关闭,悬挂在观礼台上空的影像没了,没了热闹看,顾砚深感可惜。
只能听周围的人胡乱猜测打发时间。
谈论得最多的还是林真真。
“刚刚宁少爷喊的真真?还是珍珍?”
“宁少爷口里的真真,究竟是个何等勾人的尤物,竟能让宁少爷如此的痴迷,还因此遭遇了心魔幻境。”
“估计是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可惜了……”
可惜他扰了宁少爷的结丹,若宁少爷的金丹不如预期——这点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宁霜风在最后道劫雷后就陷入了心魔幻境中,根本没将那团金光融合多少!宁家对宁霜风结丹一事何其重视,他们可都看在眼里的,就想着宁家能出个无暇金丹。
扰了宁霜风结丹,便是再千娇百媚、国色天香的美人,宁家主也断乎不可能留其性命了。
顾砚看了眼林真真。
林真真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可怕之处,被吓出了满脸的冷汗、脸色苍白的抓着清扬真人衣袖,低声又急切的辩解,“师父,我没有!我跟宁大哥也只是见了两次面……”
顾砚轻笑着打断他,“你叫他宁大哥?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清扬真人的脸色当即便冷了下来。
他向来最是脾气温和,少有冷脸训斥人的时候,乍一冷脸还挺唬人,林真真本来就又急又怕,看到他冷脸,直接就给吓哭了。
连话都说不太清楚,“师父……”
清扬真人冷声打断他,“你最好是真的没做什么,他跟你师兄的婚约还没正式退掉,若你与他有了什么首尾,我就将你交给宁家主处置!任由他是打是杀,你都自己给我受着!”
林真真吓傻了,“我真的没有。”
“回去再说!”
观礼台嘈杂了片刻,楚夫人派人过来说吩咐厨房准备了美酒佳肴,请他们回院子休息,享用美食。
大家也就散了,顾砚回了听雨轩练剑。
回去时,碰到了在院子里赏花的楚月凝。
对方在枫林受的伤已经差不多好全了,养伤时又瘦了些,唯独领口绣了独特银纹的黑袍套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枯瘦,连带眉眼间都被衬出来两分阴鸷。
也不知道怎么的,顾砚就想起了那瓶乌鸩毒。
“楚月凝。”他远远的站在院门外喊了声。
楚月凝抬头朝他望过来,眼里的细碎金辉有些暗,像是落入夜空、又蒙了层雾气不太亮眼的星子。
“怎么了?”
顾砚神色平静,“刚刚宁霜风在结丹时遇到了心魔劫。”
对面的人安静站着,在耐心的等他将话说完。
“跟你有关么?”顾砚低声问。
有风起,院子里的绣球花摇曳着身姿。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楚月凝眼中的细碎金辉跟着闪烁了下,似是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片刻后,顾砚才听见随风传来的回答。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