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原本扎营休息的地区时,苏利将多数注意力放在了受伤的同伴身上。
不过他也并非没有关注被穿透了心脏的埃尔维。
少年眼角的余光一扫而过,能看见的就只是巨龙背对着他们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倒,半跪的身影。
而后,埃尔维的整个身体看起来越发僵硬。
不知是已经彻底失温,还是就只是僵直。
但就像渡鸦说的一样,他们需要尽快离开这里,好防止尔戈尼金的兽族后续到来。
虽说在真正离开的时候,远远望去,就算是苏利,也已经能看见从那座城市方向急奔而来的兽族小队。
心念一转,苏利便询问了加布力尔水族所在的方向。
灰狼指了个位置,大致估了一下后说:“往这个方向走,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在无法全速赶路的情况下,大概需要两夜一天的时间,才能抵达水族所在的位置。”
“不过说起来……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水族吗?”加布力尔说话的时候双臂还有些微的颤抖,与巨龙的战斗不管是对于人类,还是对于这头妖兽而言,都是一场堪称不可思议的较量。
最夸张的是,他们居然还取得了上风。
“此前和人鱼有一场交易。”苏利并不掩饰,不过他也没有详细地说明交易内容,而是说道:“我不觉得埃尔维在这场战斗中已经死去。”
“虽说并不想承认,但埃尔维在遭受到我的语言影响以后,是有极大的概率处于头脑的混沌状态的。这才是她与我们短兵交接,却并非志在带我走,反而出手攻击你们的原因。”
“她需要一场发泄。”苏利的语气很轻,莫名地带着一股叹息的味道。
“一场因为失败带来的痛苦,且随之产生的发泄。”
维克托莉娅的死亡,龙族其他成员的损耗,被羽族针对,注定无法共存的现状,以及经历同伴死去所产生痛苦的其他龙族。
这些重量全都压在了埃尔维的身上。
实事求是,一个本身就有病的龙,能在这种情况下还保持绝对的冷静,才不太可能。
人类从被转化成妖兽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再是人。
人所具备的可能性,在妖兽那儿,也根本不存在。
“这么说我们付出这么多,还是没有杀了她吗?”清醒过来的洛伊,语气中透露着一股遗憾。一时不慎,二星佣兵捏紧了变成了灰狼,好带着他们跑路的加布力尔的皮毛。
后者倒吸一口冷气后转过狼头说道:“我可不在乎你的情绪怎样波动。人类,你要再敢对我的皮毛下手,我就直接把你丢下去。”
洛伊连连道歉:“抱歉抱歉,是我情绪太激动了。”
“不过一想到我们那么努力,甚至无数次差点死在当场,也只是制造出了一场,让埃尔维从愤怒溢满心脏,转向因为这场‘失败’,逐渐变得冷静什么的……果然高兴不起来啊,当时就应该补刀的,不管尔戈尼金的人有没有赶来。”
“为什么那么说?”加布力尔听到了“尔戈尼金”这个关键词,“兽族一直都想要向另外两族宣战,发现巨龙的尔戈尼金人最有可能做的,除了直接将其当场杀死,就是将其押送到王的面前,交由王亲自处理。”
艾格伯特沉了沉面色,看了一眼并没有做出阻止动作的苏利,便明白了,这本身就是默认。
随后他说:“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一头龙,而且还是掌控着整个龙族的巨龙。”
“兽族耗费巨大的代价获取胜利,和让其他人内乱,最后坐收渔翁之利,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艾格伯特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后又说:“也许你听太明白这番话代表什么,但你要知道,埃尔维只要没有死在当场,凭借着龙族所储备的资源,向兽族之王买下自己的命也不算太难。”
这是从加布力尔的角度回答的可能性。
加布力尔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根本听不懂。”
“不过你们的态度也很明显,你们现在应该是在担心我吧。”
加布力尔似乎觉得这样的话有些肉麻,向前极速奔跑的动作慢了下来,跑起来时也有点“颠颠”的模样。
“但我觉得你们的这种想法很多余。我也不愿意承认你们救了我的事实,可这就是事实。”
“你们救了我,让我免受于自杀而死的低劣之举。而且救命之恩还不止一次,加布力金这个名字,总觉得我能记一辈子。除此之外,你们甚至还带着我和埃尔维·贝西墨,那种在战斗上超过我不知道多少的强者来了一场战斗,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遗憾的。”
“……至于对王的帮助,此前杀死的那个水族小队,如果没有你们,我的结局恐怕就是和他们同归于尽吧。”加布力尔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赚了。
“这样来看的话,我已经做到了为王奉献出一切。而现在的我,除了是陆生妖兽,同时也是被你们救下来的加布力尔,在偿还了这条命之前,我可没打算做出什么对你们不利的举动。”
说不清楚这头灰狼是太过通透,还是只是单纯地在陈述自己的内心。
但擅长读人脸色及眼神的除苏利以外的其他人类,互相对视一眼后,竟然也全都默认了加布力尔没有说谎。
蓝哲瘫在了狼形加布力尔的背上,他仰望着天空,语气深沉:“这个时候我是不是要说点什么?比如说,救你只是出于我们想做,跟你要不要向我们回报无关?”
“表露出这样的态度,你会感动,然后会更加奋勇地保护苏利吗?如果会的话,那可真是太好了。”
加布力尔:“……这要让我怎么回答?”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别回答了。”洛伊说,“总之,恭喜你加入了这个,虽然知道会通向何方,却无法确定是否会翻船的队伍。”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没有任何人会对遇见苏利大人的这件事感到后悔!”艾格伯特伤势不轻,但说这句话的时候,吐字尤为清晰,“苏利大人,是一个注定会解决这乱世之人。”
“而我要做的就是,将苏利大人眼中的一切常识和常理,教给所有人。”
加布力尔有些羡慕,尽管他嘴上无数次说,遵守规则,要为王付出一切。但实际上,他的付出除了源于规则,就只是源于人云亦云,大家都这么做。
从未有过发自内心地想要向王奉献身心的想法。
这种举动虽然可以打上过度信任的标签,可能这样毫无保留地相信,除了自身以外的另一个存在,对加布力尔而言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事了。
更奇怪的是,除了个人类之外,那个自然妖兽,也同样如此相信着苏利。
甚至就连苏利说埃尔维没死,其他人就无比果断地相信一样……
加布力尔这样想也这样问了出来。
“为什么相信埃尔维没死?这不就像是苏利大人所说的,那头龙面对我们时,根本没有用尽全力。与其说是我们打败了她之后,防止后续麻烦,匆匆离开,不如说是,担心埃尔维回过神来以后,直接将我们抹杀当场。”
“再有就是,就算苏利大人不给出那些细节解释,我也会一如既往地相信苏利大人。”艾格伯特无时无刻地不在找机会表忠心,尤其是在受伤的阶段。
更棒的是,渡鸦在战斗的过程中,重点一直在于卸力,这使得其他人个个受伤不浅,但这头妖兽,除了累趴以外,可丝毫没有那种需要长时间休养的伤势。
如此一来,渡鸦又哪来的机会继续赖在苏利大人的身边?
艾格伯特一边想着,一边明目张胆地离苏利更近了一些。
少年的袖子在他坐着时,只需自然低头垂眸,就能全部被映入眼帘……
艾格伯特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加重。
“只要苏利大人说埃尔维没事,那么那头龙就算真的彻底死去,也一定会存在拥有复活之能的其他妖兽,将她从死亡的怀抱强行拉回。”
苏利无奈说道:“不,那是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东西吧。”
“苏利大人一直以来都是我眼中的神!”
“与其相信不知是否存在的光明神,我更相信您!”
洛伊唾弃他:“太过分了吧,不要无时无刻地在小少爷的内心深处加深那些概念啊。搞得就像是除了你之外,其他人对小少爷的推崇程度,总是会落你一筹。”
“明明对于我来说,小少爷才是真的把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
那个时候,洛伊可没觉得自己还有必要活下去。当时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还有能和蓝哲成为同伴的一天。
“说起这个话题我可就不困了。”蓝哲来了兴趣,“那个时候,娜安甚至连真正的报复对象都没找到,不管是我还是她,我们都像是笨蛋一样,对阴谋诡计一无所知。”
“要是最终都没有发现事情的真相,只怕是连想要的死亡都无法得到吧。”
“就是有一点……”想到了某个二星佣兵的愚蠢举动,蓝哲眼神逐渐变得危险起来。
洛伊打了个哆嗦后,警惕地看着他说:“别指望我还给你试药!”
并没有说起这个话题的蓝哲很清楚,这只是洛伊自己都不那么清楚的一些赎罪之举。
“哈,那等你打过我再说。”蓝哲冷笑。
一直趴着休息的渡鸦,这会儿才有了点力气,他坐起身子,无力地说:“那也不是多久之前的事吧,别一副已经需要回忆往昔的模样。”
“你这家伙还好意思说!在我以为你已经再也不敢犯入人类社会的时候,结果你这家伙直接顺着最后之作,找到了苏利大人,当时我可是恨不得直接与你同归于尽的啊。同归于尽!懂吗?”艾格伯特一想到这件事就很气。
“不懂。”
苏利最终只得无奈地拦截,这群恨不得直接在加布力尔背上打起来的人。
快速奔跑的灰狼,带起了好似没有尽头的风。肆意的风吹过耳畔,回忆着过去的人们,却始终都在尝试握住未来。
……
月夜高升,清晨又至。
直到又一个夜晚到来,他们便已经抵达了沿海区域。
一行人最终选择在沙滩上扎营。
海风呼啸,带起冷意。蓝哲给坐在一块岩石上看海的苏利披了件衣服,紧接着就直接在少年身边坐下,一起吹起了风。
过了一会儿,相比于远远大于身体年龄的苏利,反而是耐不住心思的蓝哲主动开口,且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是不是太没用了?”
“虽说已经发现了,妖兽社会根本没有在用力量阶层划分力量强度,但我,以及另外两位,拼尽全力也只能达成加布力尔这个程度,甚至还略有不及。”
根本比不上埃尔维,又或者是动不动就能掀起风浪的莱亚。
就算战斗意识提升到极限,也才只能在埃尔维因着种种原因,几乎等同于放海的程度下,取得一场虚假的,还来不及高兴,就叫事实警醒了的“胜利”。
蓝哲不是不失落,不过相比于总是会逆流而上,越发拥有动力的艾格伯特,以及时刻明白自己只需做到自己该做到的,并尽力做好就行了的洛伊,蓝哲觉得自己的意志层面,差的不止一星半点。
苏利歪着脑袋,眼神平和:“可你已经做到了,在没有被我提醒的情况下,发现妖兽社会并不采用人类社会的那套实力划分规则。”
“光是明白这一点就已经能证明你们的强大。”
“没有被限制在人类那个小小世界的规则中,知道有更大的世界,涉足更大的世界,探索未知……事之种种,这些都已经足够用不可思议来形容。”
苏利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过分的期待,当然,穿越之前也是。
他平和到不像是一个青年,十岁或许会被用大魔法师一词调侃,但本质上,苏利的心态却堪称阅尽千帆。
没人知道他详细的过去,却总能发现,世界在他眼中不是未知。
没有纯粹的好奇,有的只是对一切尚未明确之物,明确之后的浅淡了然。
“所以苏利的意思是说,即便我们弱小,但在抛弃了人类所制定的……不,准确来说是,妖兽为人类所制定的那一套规则之后,我们的未来发展,早已经跳脱了限制之内吗?”蓝哲有些不确定地询问。
无人知道,黑暗圣子此时的内心充斥着一股无所适从的忐忑。
药剂无法对洛伊产生效果的时候,治疗之物对艾格伯特没有明显作用的时候,苏利独自一人站在偏僻之地,只能注视他们战斗的时候……
只要人活着,只要生命存在思考,似乎就总是会对一切产生压力。
“为什么不呢?”苏利没有直接赞同,而是选择反问,“你擅长运用药剂,相比于对药物知识了解不多的妖兽,你的存在,相当于站在整个世界的前沿。”
突如其来的话,每一个字都扣在了蓝哲的心脏上。
苏利却什么都没发现,继续说道:“这些药物能让无法以碾压之势获取胜利的其他人,多了太多运用其他办法取得胜利的可能。至于那些你同样擅长的,具备不同功效的有毒药剂,那些东西同样也属于你的战斗方式之一。”
“用游戏的说法就是,你是一位能打能奶的法师职业,虽然没有像六边形战士那么夸张,但精通二者,也比我这个在六边形中,只能点出一个点的人要强太多。”
苏利感受着沿海的风,放轻了语调:“相信自己吧,毕竟是妖兽社会先抛弃了力量划分阶层,总不能后来者,还要去坚守连一些妖兽都已经抛弃了的东西。”
“世界很大,规则无限,我没有办法继续说出,只要不触碰法律,不触犯道德底线,就可以去做任何事。但我仍然得以确定,我始终没有触犯我给自己定下的底线,而结果就是,我仍然可以在底线之内,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苏利从石块上站了起来。
沿海夜空的星星无穷无尽,少年既没有仰视夜空,也没有低头俯视前路,他只是平视着大海,也平静非常的说道:“虽然傲慢,可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的底线,那我允许你在我的底线之内……”
“去做任何不被别人规范的事。”
苏利注视着蓝哲的眼睛,比大海还要深沉,比夜空更显幽深,但是,那双眼睛里,既映着月亮,也倒映着他。
“回去吧。”蓝哲突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不管是自己的无能为力,还是自己对不能帮助到苏利所产生的迷茫,这些都无所谓了。
因为,苏利允许——
他突然很想笑,随后也顺着自己的声音笑了起来。
目视着苏利翻下石块,向营地方向走去的身影,直到彼此之间相隔二十米,看着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扭头的少年,蓝哲才加大了音量说道:“以后的每一场战斗,我都会为你带来胜利!”
“失败虽然被允许,但是,胜利果然还是会更好一些!”
晚上睡觉的时候,蓝哲惨遭另外两人两兽锁喉。
加布力尔小声说:“不要在发现了我有些羡慕你们的时候,还光明正大地炫耀那些你们有我却没有的东西啊!”
被锁喉的蓝哲丝毫不慌:“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把我和苏利相处的一切都告诉你们,这个就叫做,被允许的自私!你们有什么意见吗?还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