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办事,向来都是管杀不管埋。
这边把命令下达下去,实施的事儿就全都推给下属们去办了。
这时候负责办这事儿的是谁?
当然是解侍郎啦!
这个杜明威在皇爷那儿挂了号,这回算是死定了。
解侍郎甚至觉得广平侯是有一点运气在身上的,早早就给太常寺报了世子亡故划清界限,如若不然,这回指不定还得被牵连到。
而除此之外,这个村子里边藏污纳垢的事情也不少。
被卖进来的,难道只有林玉柔跟那个菱角吗?
留下专人在这儿监刑,解侍郎叫上谢宇宁一处去清查村子里发生过的拐卖案,先把村中女眷单独隔离起来,再一一讯问其母家和来处。
谢宇宁听得触目惊心。
这个村子里过半的女人,居然都是从外边儿买来的。
且据她们所说,甚至不乏有被打死,亦或者因为不服管教而再度被卖出的惨案存在。
谢宇宁忽然间有些能够理解菱角了。
物伤其类。
讯问算是最简单的一部分工作,真正为难的还在后边儿。
皇爷已经在前边儿打了样,这个杜明威即便把广平侯搬出来,也没能脱离杖一百、徙三年的惩处,虽然后一半的刑罚他百分之百是用不上了,但皇爷要用国法来惩治买卖良民这种不法行径的决心,已经展现的很明显了。
作为一个随从君前、时时刻刻都要体察上意的下属,解侍郎无法违逆皇爷的意思,而就法度而言,这其中也没有须得质疑的成分。
但是……
解侍郎很头疼的发现,他固然可以一刀切,所有涉案的人统统拉出去打上一百杖,但是受害人,怕也未必会有多感激他。
甚至于还有人在知道买了她们的丈夫要被杖责一百之后大惊失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请大人放他们夫妇一条生路。
甚至于改口翻供,说自己不是被卖过来的。
一百杖打完,人即便不死,也就废了。
到时候留下孤儿寡母,要怎么过活?
山村里的寡妇,逃脱不掉改嫁的命运,可到那时候,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解侍郎听着面前几乎要织就成一片愁云苦雨的啼哭声,倏然间想起了菱角。
狠绝无情的菱角。
现下再去回想,倒觉得她的所作所为,另有几分味道了……
谢宇宁近乎是逃一般似的离开了那间屋子。
解侍郎脸色难看的在他后边儿出来。
俩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纠结与为难。
谢宇宁迟疑着叫了声:“解先生。”
他说:“您觉得,该当如何处置此事呢?还要打吗?”
解侍郎沉吟片刻,蹙着眉头,给出了答案:“要打!非如此,不足以正国法!”
他定下心来,断然道:“若是今日因为那些妇人哭哭啼啼而枉顾法度,买方眼见事发之后无事发生,绝不会感激我今日的仁慈,只会有恃无恐!”
“若如此,日后这类刑案只会越演越烈,害死更多无辜妇人,而后来的官员援引此例,有慑于此案乃是皇爷压阵,又怎么敢再行裁决重判?几家哭,总好过天下哭!”
谢宇宁心下一凛,震声道:“正该如此!”
只是在说完之后,又低了声音:“只是这些妇人所说,也并非没有道理……”
他犹豫着说:“菱角,之前选的那条路,其实是有道理的。”
短短几日之间,谢宇宁却有种体会到人生百味,迅速成长的感觉:“我来跑一趟腿,送她们去走菱角想走的那条路吧,她们都不是不能吃苦的人,有手有脚,没了丈夫,也能做工养活自己。”
“从前听您说起七皇子妃,感觉像是故事里的人物,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思妙想,却又跟史书亦或者列女传中所称颂的贤媛迥然不同。”
“没有精妙绝伦的言论传出,也没有出类拔萃的书画技艺,反倒是很有些市井气和铜臭气,现下经了此事,再去回想,才惊觉那是多么了不起的识见和手腕!”
“……能使人活命,就是最大的仁德和功绩。”
解侍郎有些诧异的看着他,回神之后,为之失笑:“谢郎好像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呢。”
想了想,又说:“见者有份,我与你摊一半儿的钱。”
谢宇宁并不推拒,颔首应声:“好!”
就此敲定了此事。
朱元璋说是将此事全权交付给下属收尾,可实际上还是抽空听了一耳朵。
更别说谢宇宁护送那群妇人进城安置,身边少了个大活人,他总是能够察觉到的。
他也难免生出如谢宇宁一般的感慨来:“徐倩茂,是个人物。”
李世民笑道:“能放手叫她施为,咱们老朱也不差啊!”
彼时朱元璋正率众行进在山道上,积雪未化,马蹄踏落,便是一朵泥色,放眼去望,但见天地苍茫,万籁俱寂,只有马蹄声不间断的响起在耳边。
他静默片刻,直到李世民以为他不会言语的时候,才淡淡开口:“大概是因为,还是想让生活在这片山河当中的人过得好一点吧。且有时候,我也会好奇,最好最好,能做到什么地步?”
“咱们都是被困束在盒子里的人,但她是盒子外的人,我们当然不是无能之辈,但后来者的智慧……”
说到此处,朱元璋再度一顿,几瞬之后,哼笑出声:“也是值得期待的吧!”
李世民细细品了品这话,也笑起来:“谁说不是?”
朱元璋一抖缰绳,催马向前,身后队伍随之警戒,扬鞭跟上。
马蹄声达达,雪花飞溅,纵马扬鞭,一往无前。
……
谢宇宁带着那群妇人和她们的孩子踏上了行程,一路上啼哭之声就没停过,看他年少,甚至还有人气不过,抱着孩子咒骂他心狠手辣,害了她的丈夫。
谢宇宁马上让人拉开了马车的门:“你可以走啊,我又没押着你,走走走,赶紧走!”
那妇人便不敢吭声了。
谢宇宁嗤笑一声,重又启程上路。
亲随气不过:“少爷是一番好意,她们却这样不识抬举!”
谢宇宁的心态倒是很平和:“不能怪她们。”
他说:“她们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先前固有的思维也就是那样的。我把她们的丈夫送上了绝路,斩断了她们在这世间最大的倚仗和依靠,她们怎么会不怨恨我?”
谢宇宁思忖着道:“这是很多很多人的过错,只是最后结果却通过她的言行呈现了出来,这不能只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