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来的如此突然。
彼时江茂琰正在御前奏对,周帝则在御座前往来踱步,思忖着他所说的内容,脑海中忽然间闪现出一个念头,下意识就要步下玉阶与之言说——
也就在这时候,一股忽然的晕眩骤然袭来,周帝眼前发黑,脚下一个踉跄,身体猛地从玉阶上栽了下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看见江茂琰那惊慌失措的面孔。
向来持重老辣的首相,竟然也会有如此慌乱的神情啊。
等我醒了,一定要好好的取笑他一番……
周帝苦中作乐的想着,意识就此陷入到了黑暗之中。
那时候他如何也想不到,这竟是君臣之间的最后诀别!
再度恢复意识时,已经是几日之后了。
从前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此时却比登天还要难,眼皮上好像是覆盖有千斤重物,压得他难以睁目。
周帝艰难的睁开了眼睛,嘴唇勉强动了几下,却无力发声。
好在这时候视线尤在,他第一眼便瞧见了守在床边的宋王。
几日不见,皇叔好像苍老了很多啊……
周帝想要言语,却不能如意,想要起身,就更加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他想要转动眼珠逡巡殿内,竟也不曾如愿!
好在这时候宋王也发现了他的醒来,当下悲喜交加,赶忙使人去告知皇后,又接连问了几句,见周帝不能言语,无法动作,一颗心便也就渐渐的沉了下去。
他试着说些当下之事给周帝听:“陛下已经昏迷七日了,此时是皇长子殿下在视政,老臣与皇后娘娘联手掌控了内宫,朝臣们都各司其职,诸国暂时也没有任何异动……”
周帝将这席话听到耳中,心里想的却是别的——怎么不提江茂琰?
他此时心里已经有了几分不祥之感。
江茂琰乃是群臣之首,即便此时须得安抚百官,督理朝政,但自己醒了,如此大事,皇叔也是该使人知会他的,何以只是告知皇后,却不请江茂琰来?!
周帝这样刚强的人,为了自己的心腹爱臣,此时注视着宋王,眼神里也不禁流露出了几分央求来。
宋王本就是聪明人,又如何会不懂他的想法?
当下叹息一声,将周帝昏迷之后皇后的所作所为说了。
“当下之事,唯有如此罢了。皇后不仅仅是皇后,也会是未来的太后,而即便过了皇后这一关,皇长子也早就与江相结仇……”
宋王说到此处,也觉黯然——虽然向来周国新帝都会杀两个先帝的爱臣祭天,但少有是出于私怨的,多半是为了公心,乃至于国家大势,而今日的皇后与皇长子,却显然是为了一家之私利了。
他只能尽力向周帝保证:“但凡有一丝可能,老臣也会保下江相的!”
周帝不能言语,更无法起身,看着床边垂垂老矣的叔父,再想到牢狱中的江茂琰,心下一时懊悔,一时愤恨,百转千回,最后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何不早早杀此无知妇人!
又为何不早日废掉那无能之子?!
以至于国家沦落到了这母子二人手中,跟随他多年,与他肝胆相照的爱臣也落得今日下场!
周帝心中衔恨,奈何体不能支,宋王担忧皇后生事,一直不曾离开,悄悄传了皇帝的心腹太医来问,对方诊脉之后,却是连连摇头:“陛下的脉象,已经是回天无力了……”
周帝心头悲恸更甚一层、
宋王握住他发冷的指尖,说出了周帝的心里话:“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关头,我也顾不得是不是犯忌讳了,能不能用虎狼之药,吊起陛下的精神来?哪怕只有半刻钟时间,也足够了!”
周帝饱含希冀的看了过去。
事到如今,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换得那片刻时间。
他所求的真的不多。
让他把皇后和皇长子处置掉,把江茂琰放出来,立七皇子为储君便是了。
国有幼主,诚然是件坏事,但是眼见着也不会比当下更坏了。
再有宋王叔和江茂琰联合辅政,总归比叫皇后和皇长子联合旧贵族将这个浸透了他心血的国家蛀空来得要好!
然而御医又一次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陛下近年来案牍劳形,身体早就不堪重负了,而周国的先君们所有的疾病,陛下其实也……若真是用了虎狼之药,只怕未必能有转瞬空暇,反倒是身体先一步承受不住……”
周帝几乎陷入到了绝望之中。
病痛伴随着体力的衰减和意识的模糊,这短暂的会晤将他所剩无几的精力消耗大半,他很快便如同先前一样,陷入到深重的黑暗当中。
在这之后,周帝断断续续的清醒了两次,见到的都是宋王,亦或者其余宗室。
皇后始终没有来见他。
因为没有必要。
夫妇二人都很清楚,对他们来说,见与不见,其实都没什么意思了。
真正能够决定未来走向的,是周帝能不能恢复身体,哪怕是恢复到能说几句话的程度也好。
而一旦他能够言语了,无论皇后在不在这儿,他都会第一时间下令将其废黜,打入十八层地狱。
这件事情在皇后下令关押江茂琰的时候就决定了,与她是否在皇帝病重时殷勤伺候无关。
周帝也不在乎皇后在或不在。
他只是在那短暂清醒着的时候,用尽一切气力向上天祈祷,让我短暂的好起来吧!
半刻钟就好!
哪怕是只是能说几句话!
江茂琰当然可以死。
他可以死在新君的宏图大业上,可以死在为周国万年的基业上,可以死于他的理想和抱负,但是唯独不能够死在内宫的构陷和外朝的攻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