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如今真是老了。
从前之所以显露落寞, 是因为被迫西逃,不得已将手中权柄交予他人——即便只是表面上如此为之,也足够让这个唯我独尊了几十年的人深感痛苦了。
那时候的瑟缩与愁苦是演的, 但现在的瑟缩与愁苦,却都是真的了。
他很清楚当下朝局已然糜烂不堪, 更清楚自家先祖披荆斩棘开创下的这个王朝, 也已经敲响了丧钟。
李长生是这个王朝的掘墓人, 而他先前当政之时的种种举措, 又何尝不是在这个本就奄奄一息的皇朝身上下了一剂猛药,进一步加快了末日的来临?
现在,他是真的有点开始享受含饴弄孙的时光了。
至于权柄……天子不是一直都想方设法的想要夺走吗?
都给他也便是了!
而他, 这个垂垂老矣的天子,便只是每日听听江南时兴的曲子, 叫女儿陪着出去散散步, 又或者如今日这般,跟年轻的孩子们一起吃茶。
虽然知道外界仍旧是风雨飘摇,但此时此刻身在此地, 嗅着不远处传来的悠远茶香, 倒真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滋味呢!
大概真是因为看开了, 亦或者是邬翠翠专程从极西之地购得的茶叶确有神效, 近来每隔两日喝上一回, 不止白日里较之从前更有精神,夜里也能安枕了。
太上皇当然不是全无防范之心, 也曾经专程让御医前来探查过, 最后却也没能发现什么蹊跷, 再见邬翠翠自己也一同饮用茶水, 面无异色, 也就打消了疑心。
这个傻孩子,又能干出什么事情来呢。
他暗地里笑自己大惊小怪,杞人忧天。
昨天晚上刮了一夜的风,邬翠翠在不远处煮茶,太上皇耳听着她咳嗽了几声,不由得关切几句。
邬翠翠蹙着眉头,声音略有些沙哑:“大概真是受了冷,且再回去瞧瞧,若是实在不好,就到城外庄子里去住几天,将养好了再来看您。”
太上皇免不得又赐了好些珍奇之物和药材与她。
如是间隔两日,再到了邬翠翠进宫的时候,太上皇却没见着人,使人出宫去问,才知道邬翠翠两日前便病倒了,倒是留下了太上皇吃惯了的茶叶和冲泡的方子,让人带进宫里去,道是不要误了太上皇的雅兴。
太上皇嘴上失笑:“这傻丫头,好好养病也便是了,倒还惦念着我!”
私底下还是让太医来瞧茶叶和方子是否有何不妥。
两名太医眼看之后,都道是与从前无异。
太上皇疑心尽消,遂令左右依照邬翠翠送来的方子煮茶饮下,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甚至于还精神矍铄的打算往后园去赏梅,不曾想走出去几十步之后,却忽然发作起来。
近侍们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太上皇脚下忽的一个踉跄,顺着台阶骨碌碌滚了下去。
众人给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一窝蜂冲了下去,只见太上皇面色惨白如纸,额头生汗,还当是他上了年纪骨头薄脆,高处跌落摔断了腿。
一叠声吩咐人去取了躺椅来,意图将人搀扶上去的时候,却听太上皇发出一阵凄厉至极的惨叫,浑然不曾理会那些伸过来搀扶他的手,整个人宛如一条被打断了脊背的野狗一样,毫无仪容的在地上抽搐打滚。
近侍们看得呆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道:“都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去请太医!”
太上皇狼狈至极的匍匐在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方才从高处台阶摔落,脸颊蹭破了皮,露出内里鲜红的皮肉,他却也感觉不到了。
因为跟肚腹之中传递出来的痛楚比起来,脸上的那一点点痛苦,实在是太过轻微了!
痛!
好痛!!!
肠胃里好像是钻进去了一条剧毒的蜈蚣,正飞速的挪动着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几十只脚在五脏六腑中肆意爬行,剧毒的汁液源源不断的从它的肢体内涌出,疯狂的腐蚀着他的内脏。
又好像是有一支烧红了的钩子,那泛着红色热火的尖端勾住了他的肺腑,将腹内脏器烙得发黑糜烂的同时,持钩的人又一点点的用力,意图将他的五脏都从喉咙里勾出来才好……
太医前不久才来看过茶叶有无问题,再度被传唤回来,尤且有些惊诧,人还未到近前,便听见一阵令人耳膜发酸的、浸透了痛苦的哀嚎声传入耳中——不是太上皇,又会是谁?
到了近处去看,两个太医面面相觑,胆战心惊:“这,好歹也要将太上皇搀扶起来,才能诊脉啊……”
不过说实话,看太上皇当下这状态,诊了脉大概也就那样了……
几个近侍壮着胆子去扶,然而太上皇挣扎的太过厉害,竟也不能如愿将其制住,且太上皇身份尊贵,又非刑犯,他们又怎么能强来?
一群人看着他在地上翻滚惨叫,满面愁容,另又有人去请天子前来主持大局。
……
太上皇此时享用的毒药,前不久刚刚取了魏王妃常氏性命,是以让服药人最大程度遭受折磨为目的炮制出来的新型毒药。
天子闻讯匆忙赶来,就见太上皇伏在地上抽搐,头发披散下来,面容扭曲,七窍流血,几乎快要不成人形,连带着身上的常服也染上了斑斑血迹。
起初他以为那是口鼻处流下的鲜血所染,再仔细一看,却见太上皇十指指甲根根断裂,鲜血淋漓,甲床底部的嫩肉血淋淋的暴露在空气里……
天子看得心头发寒,再听太上皇含糊不清的呻/吟声入耳,更觉毛骨悚然,当下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太医何在?!”
两个太医满头大汗道:“启奏陛下,太上皇如此情状,大概是,大概是中了毒……”
天子早就盼着老头子趁早归西,但绝对不是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
他神色愈发狰狞:“既然如此,还不赶快为太上皇医治?!”
两个太医很想说“没救了,等死吧!”,然而一看天子这副救不活太上皇我就医闹的杂种像,到底还是老老实实的咽了回去,毕恭毕敬的应了声。
能糊弄多久是多久吧。
太医离开前去配药,天子则令人将太上皇从地上架起来,把人抬到内室中去。
太上皇此时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偏偏那口气就是吊在嗓子眼儿上不肯咽下,整个人只是大睁着眼睛,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一般赫赫喘息,面容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扭曲起来。
天子起初还在旁边守着,后来听他不间断的呻/吟哀嚎,声音好像泣血一般,实在心惊肉跳,遂又挪到了外室,询问侍奉太上皇的侍从们毒从何来。
侍从们不免要将邬翠翠献上的茶叶取了出来。
太医再验,仍旧是无毒之物。
再去检验那套茶具,也没有发现任何有毒的迹象。
这可就奇了怪了……
太上皇忽然变成这样,总要有一个根由的吧?!
天子令人去查验太上皇今日的饮食,又将他近来吃过的药方拿出来一张张的令专人验看,药渣都翻了个遍,却是没发现问题出在何处。
天子绕着庭院踱步半晌,细细思量过后,终于道:“去请郑国夫人入宫。”
要真是说太上皇最近有用过什么特殊的东西,也便只有邬翠翠从宫外献上的茶叶了。
内侍出宫往庄园中去寻邬翠翠,却不见人影,连服侍她的仆从都消失无踪,再往城中邬家府上去寻人,更是连根鸡毛都没找到。
只是在邬家正堂处找到了一封书信,上书“太上皇亲启”。
这下子,他们终于可以断定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
天子闻讯之后为之愕然——虽然是他派人前去寻邬翠翠,觉得太上皇中毒或许与她进献的茶叶有关,但他却如何也预料不到,此事居然真的是邬翠翠所为!
那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吗?
天子满腹疑窦,瞥一眼信封上的几个字,再听着内室中不间断的太上皇的哀嚎声,抬手撕开了信封。
这封信很短,只有几行字。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太上皇聪明一世,只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死于我手吧?
快哉!
邬翠翠敬上!
天子默不作声的将这几行字看完,随之合上了眼,室内太上皇声音颤抖,挣扎着断断续续道:“可,可寻得,得,解药?”
天子不想入内去看那惨不忍睹的一团人形,随手将手中那封信递给近侍,面无表情道:“去念给太上皇听。”
内侍战战兢兢的应了声。
太上皇宛如一个被摔个半碎的木偶,艰难的躺在塌上抽搐,或许是此时听闻的这个消息过于惊骇,他竟然暂停了那令人牙酸的呻/吟,闷哼出声:“邬氏……下毒,害我?!”
周围没有人敢做声。
只听见太上皇扯着沙哑的嗓音,又一次艰难重复道:“邬氏……下毒,害我……”
他嘶吼出声:“怎么可能?!”
继而一口血溢出喉咙,剧烈的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