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目光空洞,慢慢道:“李天荣也好,李峤也好,我很努力想做一点事情。可是我太蠢了,我没脑子,我没远见,我什么都不懂,我是个废物,只能给身边人添乱,我把阿娘跟嫂嫂给害死了……”
邬二郎听得心内不安,连忙道:“翠翠,别这么想!害死阿娘跟文娘的是太上皇,是天子,与你有什么干系?你一直都被蒙在鼓里,被人推着走,那些事情难道是出于你的本意吗?!”
邬翠翠摇摇头:“哥哥,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只是在宽慰我。”
她又一次说:“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做过一件正确的事情,也从来没做过什么让阿爹阿娘骄傲的事情。”
“从前对着李天荣死缠烂打,让他们跟我一起丢脸,几次三番跟余盈盈作对,可是脑子太蠢,又总被她耍。”
“我知道好多人在背地里笑话我,只是碍于邬家,不敢公然表露出来罢了。可是之于邬家和邬家的其余人来说,有我这样的家人,真是糟糕透了吧!”
“后来头脑一热又与李天荣和离,浑然不知家中正值危难之际,我怎么那么混账啊,从来想的都是我自己,我以为永远都会有人在背后托住我,可是阿爹也好,大哥也好,全都已经去了啊——”
“阿娘那时候苦苦支撑邬家,心力交瘁,我还让她那么忧心,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么混账的女儿啊!”
“再后来嫁给李峤……”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哽咽道:“我是很想学着懂事的,我想做好邬家的女儿,想做好李峤的妻子,我不想重复从前的失败了,可是我不行啊!”
“我很努力不重蹈前一段婚姻的覆辙,可是却源源不断的有新的问题出现,我从来没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我不知道该去向谁求助,我自己也解决不了,我真的,真的很害怕!”
“李峤之于我,起初只是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人,我告诉自己,要好好做他的妻子,可是真的到了婚姻里,现实跟想象是不一样的,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啊!”
邬翠翠哭泣出声,难以为继:“他因为触怒天子而被禁足家中的时候,总喜欢在书房里晒着太阳翻书,那时候我在他旁边,也想找一点事情做,可是手又笨,做不好衣裳,就找人教我打络子,我练了很久很久,才打出一个特别好看的给他……”
“我不是他想要的妻子,我也不是心思狠毒,无恶不作,可是正因如此,才更加让人厌恶吧。”
“如果我是这样的话,李峤也好,其余人也好,就可以痛痛快快的把我甩掉,可正因为我不是,所以他们只能一边忍耐我的蠢笨,一边被我的无能所连累啊……”
邬二郎听得心下戚然,与此同时,又惊异于妹妹居然能如此清晰残忍的对自己进行剖析。
雨越下越大,兄妹二人并骥而行,那两匹马没有受到催促,步子不紧不慢的前行着,远方已经出现了驿馆的轮廓,邬二郎心里眼里想的却是妹妹惨白的面孔和无神的眼眸。
“我这一路上一直在想,我这样的人,继续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邬翠翠道:“我这么蠢,这么无能,什么都做不好,我只能让仇人快意,至亲伤怀,倒不如索性死了,至少让身边人落个清净!”
邬二郎急声道:“别胡说!”
他说:“你怎么就是什么都没做成?至少那日在陪都,你保全了家人,保全了那么多遭难的官民!”
邬翠翠几不可见的摇摇头,没有言语。
邬二郎见状她竟是了无生意,心下忧惧,迟疑着提议道:“如若不然,我使人送你去德州寻李峤,好不好?你们终究夫妻一场,烈女怕缠郎……”
邬翠翠摇头的幅度更大:“何必如此?就这么痛痛快快的分开吧。”
“临了了,我不想在他心里的印象,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女人。就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好歹还是有过那么一点美好的回忆的吧……应该有吧?”
她自己的语气也不太确定。
天空中又是一声惊雷落下,连带着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身下骑乘的马匹受到惊吓,猛地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叫,邬二郎勒紧缰绳,夹紧马腹,忽然察觉身边声响有异,扭头一看,却是妹妹骑乘的那匹马同样受惊发狂,将她摔落在地。
邬二郎惊得肝胆俱裂,匆忙翻身下马,想要去扶,却被邬翠翠哭着拂开了:“你还管我干什么啊?让我就这么自生自灭吧!我这样的人,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说完,她无视了被雨水和污泥染脏的衣摆,伏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声里不是悲恸,而是绝望。
邬二郎几次搀扶,却都被邬翠翠拂开,几次之后,正当他无计可施之际,却见驿馆方向有个中年妇人手撑一把油纸伞往这边来,走进之后,神色平和的向他行个万福礼。
并不是认识的人。
此时出现在这里……
邬二郎有些怔然的还了礼。
邬翠翠伏在地上哭了很久,直到几乎失去所有气力,被一双温暖的手从地上搀起,脚步踉跄的被扶到了驿馆里。
“你是谁啊?”
她双目无神,语气轻飘飘的问那个素未谋面的中年妇人。
对方并不回答,让驿卒送了热水过来,帮她宽衣沐浴,换上了温暖干净的衣服,最后说:“邬娘子怎么会是没用的人呢?”
“别的事情我不了解,但是您用自己的嫁妆救济了很多百姓,也让诸多在战乱中失去顶梁柱的妇孺活了下来,这难道不是有益于天下的事情吗?”
热水划过冰冷的脸颊,带来一阵瘙痒的刺痛。
邬翠翠愣愣的道:“你根本不知道,我做过多少混账的事情,又害过多少人……”
那中年妇人却反问她:“邬娘子死了,做过的错事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邬翠翠合上眼:“当然不能。”
中年妇人遂道:“既然如此,死又有什么益处?不如保全有用之身,终生勉之,行善赎罪。”
邬翠翠神情动容,若有所思。
做完这一切之后,那中年妇人向她行了一礼,转身辞别。
邬翠翠叫住了她,郑重其事的向她还礼:“还不知道您名姓……”
中年妇人转过身体,避开了她的礼节,道:“邬娘子不必谢我,我也是受人所托,来对您说这几句话罢了。”
邬翠翠心下生奇,忙追问道:“那人是谁?还请告知,来日我亲自去向指点迷津的恩人致谢——”
中年妇人摇头道:“不必了,我临行之前,她便曾经有所叮嘱,不必告知邬娘子她名姓。”
她执起放置在门口的斗笠戴上:“她说,当日李将军相救,是活命之恩,邬娘子救而不见,全其颜面,又何尝不是活命之恩?当日邬娘子不见她,今日她又何必再来见邬娘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