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梦里不是困囿陆延多年的汝州灭门惨案,只有一片暗沉的天,一句翻来覆去的话:
“他说……他说孤不配和他一起死……()”
这约摸是霍琅前世的遗言。
不曾亲耳听见,由赵康之口转述,却字字剐心,疼得陆延辗转反侧,午夜梦回都不得安宁,好不容易从湿漉漉的梦境中惊醒,却已是天光乍亮。
今夜赵康上朝,看时辰,他应该已经去了议政殿。
陆延在暗室内的宫婢服侍下沐浴更衣,然后推开面前的一堵石墙,里面赫然是一条通往议政殿的密道,他沿密道走至尽头,悄无声息滑开头顶上方的盖板,露出一线光亮。
陆延从地下台阶走出,站在了一面巨大的九龙屏风后方,而那扇屏风前则放着一张龙椅,赵康就坐在上面听朝臣奏对。
无眉立于一侧,瞥见陆延的身影,眉梢微动,却又什么都没说。
他是个阉人,武功再高强也没有治世之才,赵康更是天资愚钝,国事一窍不通,反倒是陆延这个替身,晓君子六艺,通经书史籍,先帝在世时便时常惋惜暗叹,倘若此子真是皇室血脉该有多好。
朝堂吵闹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嘈嘈切切,虽看不清面容,但陆延闭着眼也能知道是谁在说话。
“陛下,赵勤此人贪污军中粮草,多年横行霸道,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归雁关一战大军粮草迟迟未至,便是由他贪污转卖京中粮商,致使战机延误,数万将士耗死关外,更使卫家满门死伤无数,微臣已将罪证悉数呈上,还请陛下重重严惩,还死去的将士一个清白公道!?()?『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是御史大夫魏不言,此人无派无系,官职半高不低,朝中资历甚老,是有名仗义执言的孤臣,卫家派他出来挑头,倒是一步好棋。
“陛下……陛下……他们胡说八道!那些罪证都是胡诌的!卫家先是率兵私堵宫门,后又追至微臣府中大肆抢掠乱砸,满门被洗劫一空,分明是要造反啊陛下,求您一定要替微臣做主啊!!”
这道哭得涕泪横流的声音便是泾阳王赵勤了,不是说他被霍琅一箭射穿大腿了吗,怎么今日也能上朝?
陆延心中疑惑,他微微侧身,从屏风边缘的雕花缝隙中往下瞧,发现赵勤原来是被人用躺椅抬上来的,大腿缠着纱布,浑身鼻青脸肿,哭得稀里哗啦,活像受了多大的冤屈。
陆延正欲收回视线,却见文武百官分列两边,队首站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眉目妖冶邪气,浸着三分病态,一袭紫色底绣暗金纹的王袍,外罩银纱,腰系玉钩带,虽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但气势有如渊海,让人凛然生畏。
许是赵勤哭的动静太聒噪,惹得他偏头警告性地睨了一眼,目光冰冷淡漠,就像看一个将死之人。
竟是称病许久都不曾
() 上朝的霍琅。
陆延收回视线,不由得愣了一瞬,因为前世霍琅并未出现在朝堂中,最后这件事也以卫夫人手刃泾阳王而不了了之,难道是因为自己重生带来了偏差?
一道威严的女声陡然响彻大殿:“请陛下当着臣妇亡夫之面手刃奸臣,还归雁关枉死的将士一个公道!!!”
卫夫人素发簪白花,就那么堂而皇之出现在了朝堂上,身后侍从捧着镇国公的灵位,她手捧一柄镇国公生前所用的青锋剑,一步步走至阶下,目光坚毅如炬:
“宝剑出鞘,必沾血光!今日若不沾这贼子的血,便要沾他人的血,还请陛下定夺!”
无人敢去深究她话里的意思,但卫家忠烈,确实已经给了最大的让步,只要陛下肯手刃泾阳王,还镇国公府一个公道,此事便可善罢甘休,刀兵之祸也可迎刃而解。
赵康面色苍白地跌坐在龙椅上,御案上堆着的证据都做不得假,泾阳王贪污国帑,私吞粮草,都是不争的事实,他双目含泪,颤声问道:“王叔,为何!你为何啊?!!”
赵康犹记得当初先帝病重,宫内有反贼叛变,杀得血流成河,是赵勤护着年幼的他在密道里躲了五日,仅剩的一张胡饼和水全给了自己,他却饿得去啃墙皮上的苔藓,吃地沟里的老鼠,险些命丧。
皇室情薄,赵康登基之后便再无亲人,唯将这个皇叔看得甚重,却没想到酿成今日之祸。
无眉假装去后面端茶,片刻后才回来,他端着托盘置于御案上,借着弯腰的姿势将一张轻飘飘的纸压在下方,字迹清俊有力,却透着一股无声的杀机——
“诛之!”
无眉无声动了动唇:“陛下,动手吧。”
这不仅是陆延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赵勤今日非死不可。
卫夫人又厉声喊道:“请陛下手刃贼子!”
她身后卫氏一派的官员齐齐高呼:“请陛下手刃贼子!”
赵康强撑着从龙椅上起身,一步一步踉跄走下台阶,他近乎麻木地从卫夫人手中接过那柄沉甸甸的剑,缓缓走向赵勤。
赵勤面色煞白,慌张摇头:“不……不……陛下……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啊……”
他后退想逃,却因伤势不得动弹,一个翻身从躺椅上跌了下来,哭得涕泪横流,艰难想往外爬。
赵康哽咽道:“皇叔,当初宫变之时,你我于密道躲藏,断水断粮,是你将仅剩的一张胡饼给了孤,孤从来都没忘记过这番情,可你……可你为何如此糊涂!”
他右手颤抖地举剑,可生平从未杀过人,再加上又是血亲,怎么也刺不下去,最后无力闭目,正准备将剑丢弃,手腕却忽地被人一把攥紧,狠狠刺入了赵勤咽喉——
“噗——!”
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溅而出,溅了赵康满脸,四周顿时一片哗然,他惊骇回头,却见摄政王霍琅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对方双目狭长幽冷,苍白的脸颊溅上星点血迹,虽然在笑,语调却莫名令人胆寒:
“陛下可别谢错了人。”
霍琅面无表情接过部下递来的丝帕,缓缓擦拭指尖,饶有兴趣问道:“当初那场宫变是本王带兵平叛的,死了数百人,伤了过万人,怎么赵勤给了一张胡饼,这护驾之功就成他的了呢?”
赵康踉跄后退两步,惊骇看向他,泪水横流,哆哆嗦嗦质问道:“你……你怎能杀了皇叔……”
霍琅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睛,心里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
这人哭的真丑,可没那天哭的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