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就寝的时候,赵玉嶂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商君年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觉得他今日不该对陈婴齐那么无礼,毕竟对方也是好心。
这么想着,商君年心中忽然有些想笑:是了,他们都是好人、大善人,只有他一个是恶人。
从院子里打了冰凉的井水洗漱,本来人就冻得睡不着,这下更是睡不着了。商君年靠坐在通铺一角,并不似旁人那样在地上来回走动,跺脚取暖,而是闭目隔着衣衫抚摸肩头那处狰狞的贯穿伤,神情若有所思。
原来哪怕伤口长出了新的血肉,依旧会留下凹凸不平的疤。
商君年时常会觉得孤寂,从前身处高位时便罢,权力浮华总归会填补一些东西,现如今一夕跌落尘泥,那种感觉便愈发强烈,在深夜里悄然蚕食心脏,哪怕他身旁还有赵玉嶂这个至交好友相陪,但他们终归是不一样的。
赵玉嶂从前就是冷宫不受宠的庶子,哪怕被千里迢迢送到仙灵为质,他其实也并未失去什么,总不过是从一个比较冷的地方换到了另一个更冷的地方而已,三年后回去,他还是太子。
他不懂商君年失去了什么。
也不懂并非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可以回到从前。
不仅仅是贯穿肩膀留下的伤,不仅仅是多年苦练的武功,不仅仅是曾经用性命守护的家国,也不仅仅是……本该风光无限的人生……
彼时商君年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对陈婴齐如此敌对,直到很多年后他才意识到,那不是警惕,而是嫉妒。
没错,嫉妒。
那人在雪中比试,手中无剑更胜有剑,年少轻狂,意气风发,那样夺目的风采时时刻刻都在刺着商君年的眼睛和心,提醒着他再也不能如昔年一样握剑。
本就不是好人,经此一遭,今后更是再也当不了好人了。
赵玉嶂今天吃了一只鸡,脸上明显有血气了不少,他爬到大通铺上,在商君年耳畔悄悄说话:“我给你留了半只鸡,在院角埋着,你明天吃吧。”
从前锦衣玉食的太子与国相,现在居然要为了半只鸡而藏藏掖掖,说出去难免让人笑话。
商君年睁开眼,只见赵玉嶂担忧地看着自己,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叹:“时辰不早了,睡吧。”
赵玉嶂心思纯良,他是早就知道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在那么多皇子中独独选择扶持他做太子。他不懂商君年的恨,不懂商君年的心思,也好,若真懂了那才可怕。
就在屋子里的众人都陆陆续续准备睡去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队金乌卫直接闯进了院内,为首的老者一身宫廷内侍服,臂弯里搭着拂尘,面白无须,赫然是名太监。
鹤公公步入这间堪称寒酸的屋子,在里面环视四周一圈,略过那些惊恐不安的面庞,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角落里的商君年身上:
“国相大人,且与咱家走一趟吧。”
他苍老的声音略显阴柔,
莫名让人毛骨悚然。
赵玉嶂倏地暴起:“风陵王又想做什么!他已经将我们折辱到如此境地,难道还不够吗?!”
商君年下意识摸向自己肩头痊愈的伤,心知这次怕是没有那么幸运能躲过去了,他穿好衣服起身,反倒是这些人里面最平静的一个:“有劳公公带路。”
赵玉嶂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脸色难看:“你疯了!明知道那个淫贼不安好心,你若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鹤公公听见他骂风陵王是淫贼,重重咳嗽了一声:“玉嶂太子慎言,此处虽人烟稀少,却也是仙灵之境,天子脚下,万一不小心传出去……”
赵玉嶂冷笑连连:“传出去又怎么样,你有本事让他再关我一回,左不过是个死罢了!”
商君年担心赵玉嶂再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从来,皱眉攥住了他的肩膀:“噤声!”
鹤公公甩了一下拂尘:“瞧瞧,还是国相大人识分寸,快随咱家走吧,莫让殿下等急了。”
“君年!”
赵玉嶂正欲上前阻拦,却反被柳阙丹他们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商君年被带走,急得眼睛都红了:“你们放开我!”
柳阙丹一直看着鹤公公他们离开府邸,这才松开赵玉嶂,声音低沉道:“玉嶂兄,你明知风陵王心胸狭隘,好色荒淫,何必故意激怒他的侍从,否则不仅商君年难以脱身,只怕你也会折进去!”
赵玉嶂愤怒低吼:“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君年被带走折磨吗?!”
折磨?
倒也不见得。
商君年坐着马车离开质子府,一路来到了风陵王府,彼时陆延刚刚练完剑,仅着一身闲适家常的白色长袍躺在紫檀贵妃榻上看书,腰间系着一块青玉坠,宽肩窄腰,看起来倒比前些时日精壮不少。
他提前命婢女备了一桌子美酒佳肴,又熏上暖香,独自倚靠在窗边看书,一边看,一边等商君年过来。
虽至冬日,但因着阁内明亮暖和,时有飞蛾寻暖,朝着燃烧的灯烛扑去,烧成一股青烟。
陆延听见那轻微的灼烧声,捞过灯罩将蜡烛隐去,本就不算太过明亮的烛光便因此更加暗了下去,他闭目按了按眼角,复又继续看书。
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商君年进来时就看见这幅场景,白衣君子,温其如玉,恍惚间他差点以为面前的人不是臭名昭著的风陵王,而是世家用诗书教养出的翩翩公子。
商君年回过神,掀起衣袍下摆跪地行礼,腰身挺直:“君年见过殿下。”
陆延闻言移开书本,目光落在商君年身上,刚才画卷般静谧的假象被打破,他仿佛又变成了赵玉嶂嘴里的那个无耻下流之徒,轻佻开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从前不知相思之苦,如今见着国相大人,本王才解其中滋味。”
商君年敛眸,声音平静:“让殿下挂心,君年该死。”
陆延把书放到一边,从榻上起身:“只盼你心中别骂本殿下该死就好,起来
吧,以后在本王面前不需下跪。”
这段话让人心中一惊,男人散漫的态度下仿佛藏着一根针,能够轻易刺破他的想法。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上位者不能被人看透想法,下位者同样不能,否则彼此心知肚明,互相存着防备,又怎么放心扶持依靠。
商君年眼眸一暗,从地上缓缓起身,他见陆延穿得单薄,主动取下榻边搭着的狐毛披风替他披上,一双手练了武功,不似陆延娇养的漂亮,但修长有力。
商君年声音低沉微凉,莫名让人品出了几分别样的意味:“殿下是君年的依靠,君年只会盼着殿下长命百岁,又怎么会骂殿下该死?”
“是吗?”
陆延闻言忽然搂住他的腰身,指尖轻挑,直接拨散了商君年身上不算厚实的衣服,对方半露的胸膛接触到冷空气,忍不住轻颤了一瞬。
陆延拨开他肩头的衣服,只见上次的贯穿伤已经结痂:“伤可好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