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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 借一枚何妨 今日能舍弃墨令,焉知他日……

与望帝先前给她的那一小方朱砂相似,六面并无刻痕漆字,但要更细一些,更长一些,也更像文人放在砚台上研磨所用的墨锭一些。

昨夜望帝身陨道消,蜀中众人固然伤悲,可毕竟都是修道之人,对世间门生死无常的事比凡人体会多些,看得淡些,且都知道那是望帝自己的选择,终算得其所。是以,当夜只在剑阁前方拜祭一回。

待得天亮,依旧要为这蜀州无数事务奔忙——

望帝陛下都以身殉道,他们若不能守住蜀州,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周满在剑阁前面枯立了大半宿,也终于与王恕、金不换二人一道,回了东舍。

此刻已是清晨,岑夫子派来的人一走,妙欢喜便来询问周满,是否要一道出发,前往白帝城。

春试结束,除周满与宋兰真之外,王诰、王命、陆仰尘、宋元夜、宗连、妙欢喜、金不换、赵霓裳八人亦列在前十,得到一枚墨令。

十人中光世家出身者,就有整整六人。

妙欢喜来问,自是有结盟之意。

但周满考虑过后,却是婉拒:“我同金不换,与世家旧怨深厚,此次白帝城之行只怕险峻万分。旁人若与我们一道,恐怕遭受连累。且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我等还要先回一趟泥盘街。”

她说话时,金不换与王恕就在边上。

妙欢喜听后,视线从金不换身上移到王恕身上,只想:也是,此次春试这位病大夫对阵王诰那场虽然惊艳四座,但毕竟运气不好,没能列入前十,拿到墨令。人此次怕要分离,去白帝城之前,自得好好叙一场再走的。

于是她笑了笑:“无妨,那我先行一步。”

妙欢喜腾身而起,化为赤红金乌,先行离开,驰出剑门关去。

春试结束,参剑堂这一届也算结束了。

周光、李谱与蜀中四门余秀英等人,也纷纷前来辞行,喝了一场酒。

蜀中四门几人自是回到各自门派去,周光则不回瀛洲,要游历天下,唯独李谱苦着一张脸都要哭出声来,对剑门学宫依依不舍,抱怨着不想回南诏国去,走时一步回头次……

不到中午,东舍之内一片清寂。

剑门学宫,已人去楼空。

回想着当初第一次踏入这座学宫时的情景,分明只短短一年过去,可周满心中竟有种白衣苍狗、时光荏苒之感。

众人散去,从此便如浮萍,再要相见不知该是何时了……

王恕与金不换似也有怅惘之感,矗立良久,才与周满一道去参剑堂拜别了剑夫子等人,结伴回泥盘街去。

小剑故城外面,已是春草长满。

或许是因春来,也或许是当初水淹之祸的阴影已经散去不少,泥盘街看起来比旧日还要热闹。

反倒是对面的云来街,因世家之人撤走,显得一片冷清。

人一路无话,进得城来。

但在走到病梅馆前时,金不换便停下了脚步:“我就不进去了,先去慈航斋看看。”

周满看他一眼,也道:“我同去吧。”

慈航斋是明月峡一役后,金不换真正新开起来经营的,就在街尾,用来当借口实在合适。

她笑着转头对王恕道:“一命先生如今可不待见我,你先进去把他哄好了,我与金不换交代完慈航斋的事,晚些再来找你。”

王恕心道,对上张仪,也没见你怕过。

他感到异样,但随后又想:他二人很快同去白帝城,自有许多事要商议,换个地方去说也是寻常。

于是点头,温然道声:“好。”

他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相携并肩离去,心中竟隐隐感到失落。

回到病梅馆中,孔最、尺泽两名药童正在柜上切药,一命先生似乎不在。

行至堂后,却见满园病木依旧,一派萧条。

——原来纵是武皇金铃响彻,真正扭转物候天时,也无法使得枯木再春。

王恕立在阶前,不知为何慢慢笑了一笑,过了一会儿,才忽然开口问:“你们考虑得如何?”

廊边暗处,惊蛰霜降二使闻声显出身形来。

二人自然知道,王恕问的是他们认周满为新主之事。

当日春试终战,惊蛰亦在场中,自见到周满那一箭之后,已毫无疑虑:“公子所言非虚,周满确系良主,属下愿意跟随。”

霜降却垂眸不言。

王恕看向她:“霜降使不愿么?”

霜降竟道:“不愿。”

王恕目光落在她面上,带了几分审慎:“记得当初我第一次提起此事,最反对的是惊蛰使,最情愿的是霜降使。如今反过来,却是为何?”

霜降道:“属下不敢说。”

王恕微微蹙眉:“有何不敢?”

霜降与他对视,考虑良久,终究觉得心中有气,不吐不快:“圣主留下我等,原是为卫护公子安危。公子却想我等认她为新主,是将她放在心上。可当日春试终战,她本有机会杀宋兰真夺得多出的墨令,那一箭却最终去了别处。公子,莫怪属下说话难听——朋友相交,亦当将心比心。她在您心中,头等重要。可您在她心中,却未必如此。”

惊蛰闻言沉默。

王恕也静了半晌,才道:“她不知我身份,更不知我为何要去白帝城,当时情境,自要顾全大局。舍弃墨令,本是应当。”

霜降分外冷静:“那今日她能为蜀州舍弃墨令,他日若也为别的事牺牲公子呢?”

任谁都能看出,周满从非善类。如今剑阁金铃为她而响,更知往后绝非池中之物,发生什么事都有可能。

她这一句,问得堪称残忍。

可谁想到,王恕听后,也不知想到什么,唇畔挂了浅淡笑意,竟笃定道:“她不会。”

周满这个人,面上看着冷,心肠却没有那么硬。

毕竟喝药还怕苦,总想方设法要骗点糖呢。

想到这一节,他眼底笑意越深,只道:“不过既然霜降使不愿,自也不便强求。但此次白帝城之行,世家一定会趁机对周满不利,金不换恐怕也有危险,还请二位调集诸使,便算看在我面上,前往白帝城。待得事了,料来我寿数已尽,届时惊蛰使可率人去认新主,至于霜降使,从此天南海北,皆可去得……”

平淡的嗓音,说起自己寿数将尽,也毫无起伏。

先前还欲争辩的霜降,忽然心间门潮涌,说不出话来。

王恕摊开手掌,看那一条已延伸到掌心的命线,却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惊蛰与霜降看向他:“公子尽可吩咐。”

王恕想了想,先问:“王诰等人,现在何处?”

霜降顿时一惊。

惊蛰更是立刻意识到王恕意图何在,便道:“自春试结束后,我等便暗中关注他们行踪。今日清晨,他们已经出发,现在应该落脚在清江口洗浊亭,要等傍晚春潮过了,才能渡江。”

王恕算了算距离:“在蜀州西北一百十里,倒是很近。”

惊蛰试探:“那我们?”

王恕虚虚拢了手掌,笑道:“便劳烦二位,代我去一趟,向他们借一枚墨令吧。”

*

“借?”金不换站在巷弄深处,听见这一个字从她嘴里冒出来,差点没跳起来,“周满,你——”

周满却是皱眉,一脚便朝他踹去,只朝外面人来人往的大街看了一眼:“声音小点!芝麻大个事,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金不换顿时疼得龇牙。

两人偷偷摸摸避开泥菩萨,自是为了商议墨令之事。

周满固然从望帝处得了一方朱砂,按理说可将自己那枚墨令交给王恕,带他一道进白帝城。但那方朱砂究竟何用,现还不知,能不能凭此进入白帝城也不好说。且此物是谢叠山陨落之前交予望帝,料来绝不寻常,轻易最好不要暴露于人前。

所以他们仍缺一枚墨令。

周满道:“此次白帝城之行必定险峻,我们要为菩萨谋一枚墨令,更当万分谨慎。”

金不换自然点头认同。

他正想说,是当谨慎,要不我们问问有谁对白帝城兴趣不大,愿意割爱?哪怕以春雨丹和寄雪草为代价,为菩萨换一枚墨令也是值得。

可谁料,还没等他开口,周满下一句便道:“听闻王氏人已经出发,不如我们去借一枚。”

好离谱一个“借”字啊!

这也能叫“谨慎”?!

天底下有几个人能把“明抢”两个字转化得如此清丽脱俗,说得还这般理所当然!

金不换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那可是神都王氏……”

周满淡淡道:“我抢的就是神都王氏!”

金不换打量她,见她从头到尾面上半点波澜不起,仿佛筹谋已久一般,忽然眼皮一跳,生出怀疑:“你、你该不会从春试之初,就早想好要抢了吧?”

周满奇怪看他一眼:“你难道从未作此打算?”

“……”

这一刻,金不换竟为自己还有克制与操守,深感羞愧。:,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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