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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 闻铃 满目春山如黛,独下剑台,一任落……

天幕下忽然一声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雨。

长箭离弦便化作一道电光,从昏黑的云隙中穿过,初时只人手指粗细,待飞出剑台已似腾蛟游龙。

所向处,正是剑顶上那一道白衣身影!

箭锋未至,天地却仿佛已经感受到它的威势,只听得“噼啪”一阵乱响,高空覆压的层层阴云里,竟然降下万道电蛇,将张仪笼罩,几乎使剑顶化成一座深蓝的雷池!

正协助望帝对抗张仪的蜀中四门首座与其他宗门修士,这时都悬浮在剑顶周遭,见得眼前景象,无不动容,随即便是大喜:“好箭!”

众人加上望帝,实力本与张仪相差不远。

值此僵持局面,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都有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焉知一根稻草,不能压死骆驼,给所有人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

众人默契至极,便要趁此机会齐齐发力。

可他们能想到的,张仪又怎会想不到?

早在周满张弓的瞬间,他就已有感知,自对弈开始便平静如水的面容,第一次起了波澜:羿神诀?

那一箭既化电光,来势何其之快?

没一眨眼已到剑顶前方!

万道电蛇随之跳跃起来,齐向张仪打去!

但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他眼角微微跳动,心念飞转,竟然不顾这万道雷点加身,也完全不看那直取他头颅而来的长箭一眼,反而一拍腰际。

原本悬在腰间的那一封书帖顿时浮出,“哗”地翻开!

青底金字,形制简单。

幽蓝的电光此时正好照亮那翻开的一页,赫然是一个极古极拙的“生”字,竟如活了一半从纸上游出,纠缠到张仪指掌之间。

他整个人气势陡然一拔,一张脸当真如天人一般泛出莹润的玉光,然而眉目却与气势不同,反隐隐浮出几分悲悯的苦意。同时右手屈指结印,快得几乎只能看见残影,紧接着一掌推向前方!

但听得“呼啦”大风吹起。

那一个“生”字纠缠的虚影应声而去,被这一掌打散,分明轻飘飘的影子,撞上众人时却重如铜钟!

众人只觉胸前一闷,气血已乱,修为稍弱者立时被打飞出去,继而便感到一股深沉的苦意,竟不由想起这人间大有苦处:降生尘世,受尽寒暑,见惯炎凉,为口腹之欲苦,为修行问道苦,纵有慷慨高歌之时,可终究是郁结难纾之时更多……

三别先生这时更想起杜圣那无数的苦句。

唯独望帝封禅证道之身,道心坚定,不受干扰。然而斗法到此,其力已竭。即便早从周满处知道张仪有这一册《生死青书》,藏莫测之变,可终究难以回天。

遥遥点向半空的手指猛地一颤!

上方那头正与白龙鏖战的黑龙,顿时发出一声哀鸣,与之相反,对面的白龙却气势陡盛,龙身暴涨三分,巨大的龙尾如山倒一般抽在黑龙身上。于是黑龙跌坠,重化为无数泥丸捏成的棋子,从天上洒落!

那头白龙,却重新盘回棋枰,化作雪团的白子。

望帝控制不住地吐出一口血来,棋枰上逶迤的山河瞬间破碎,浮出包括蜀州剑印在内的六枚剑印。

一番惊变说来缓慢,实则不过瞬息!

张仪一掌才刚收回,甚至来不及去看结果,周满那裹挟风雷的一箭已离他不到三寸,幽蓝的电光甚至已经刺破他左侧眼角!

直到此刻,他才屏息运力,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弹指打去——

只听“啪”一声响!

那腾蛟入海一般的电光顿时崩碎,整支寻木制成的暗箭竟被震断!一段残破的箭身倒飞出去,在撞碎了半空中一枚跌坠的泥丸黑子后,“笃”地一声轻响,楔进剑阁金铃上方那陈旧的飞檐,犹自颤然摇晃。

这一刻,剑顶上下,一片死寂。

连远处所有交战,都悄然停止。

周满遥遥望着,忽然笑了一声,只觉得荒谬。

宋兰真也不知为何,没再向她动手。

张仪眼角伤处缓缓淌下一缕鲜血,与常人并未不同,也只是赤红颜色。可方才万道雷霆落在他身,对他却并未造成任何损伤,不过游走在他白衣之上,宛若为他披了一袭雷袍,而后渐渐消无。

他起了身来,道一声:“承让。”

望帝疲倦地垂下眼帘,手掌落下来搭回膝上,手指却依旧在不住颤抖,若仔细去看,便会发现,他十指指缝之中,已浸满鲜血!

张仪无言,只平平伸手。

地上那六枚剑印,于是飞来,却在半空中相互吸引,瞬间凝铸成一枚六边八面的深紫铁印,落在他掌心。

天地间忽然刮起了狂风。

万里山河,无尽灵气感应到了剑印的变化,腾空而起,可很快又缓缓降落下去,仿佛无力反抗,只能匍匐在某种威压之下!

蜀中四门首座,甚至齐州儒门的荀夫子、凉州日莲宗的尉迟宏,目中都不由露出悲色。

参剑堂众人与其余修士,已在此时上了剑台。

王恕金不换早在周满那一箭向张仪而去时,便大惊失色,哪里还有心思与陈仲平打?于是立刻将长生戒祭出,佯攻逼退陈仲平,二人直接飞身上来,连自己浑身的伤势都来不及理会,先去扶周满。

一身玄衣被鲜血浸透,她摇晃着起身。

王恕手指发抖,迅速压住她颈侧,为她止血,金不换则攥了她手腕渡去灵力为她缓和伤势。

可周满声音沙哑,只低低道:“终究慢了……”

王恕动作一顿,竟险些以为她是在哭,但抬头看时,她面上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一切都消失了,虚无孔洞,却反使人感到一股极致的、无法向人言说的悲意。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他想要问她:从来都口口声声只为自己,剑走偏锋也不足惜,为什么要弃宋兰真不杀,反而箭向张仪?

可指腹压着的肌肤下,蜿蜒的血脉正微弱跳动。

王恕此时方想,这血原是热的。

望帝神情已灰败至极,感受到周遭灵气在方才那一刻的变化,只看向张仪掌中那方印玺,慢慢道:“老朽今日方知,这六枚剑印,原来能够合一。想来,从此以后,天下也不过在先生指掌。”

张仪轻轻将那方印玺翻过,但见印底刻有“六龙回日”四字,神情微微敛下,却殊无多少高兴神色:“在下于天下并无私心,不过也是身不由己,有一件非做不可之事罢了。”

强如张仪,败尽群修,连位列“四禅”的望帝都输给了他,可他竟说自己身不由己!

周满远远听见,心内只生出一股莫大的讽刺,可待想要笑出声时,又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

是啊,你早知道,张仪实力深不可测。

前世得到倦天弓后,都未必是他对手,今生不过区区金丹,怎么就敢妄想螳臂真能当车、蚍蜉果能撼树?哪怕没有慢,方才那一箭射出得更早,难道就能赢吗?

原来什么也不会改变,一切都是徒劳!

既知逢赌必输,却偏不甘心。不但赌输了这一场,连原有的剑试都未能赢下……

可笑,可耻,复可怜!

心中那股讽刺,化作了怆然,伤处的痛楚密密地涌了上来,让她近乎眩晕。

分明先前拼了命地想往剑顶去,可此时无人阻拦,剑顶就在前方,周满却已无力再往前迈出哪怕一步。

金不换怔忡看着高处,忽然掌中一空,回头看来,竟是她眼底含泪,神情恍惚地抽回了手。

不再朝剑顶看上一眼,只是带着倦意转身,独自向人潮外走去。

天上那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四面青山,周遭枯木,都被雨水浇透,显出一种沉黑颜色,宛如一团绝不再复燃的死灰。

整座剑阁,也被罩进雨中。

金铃的影子悬在檐下,在雨雾中晕染开来,一片模糊。

插在檐上的那半支断箭,被主人遗忘,只残留着一抹幽蓝的电光,但也在渐渐消无。连原本贴附在箭身上的银白云纹,都已黯淡。

残破断箭,只如朽木,颓然坠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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