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君山山势不高, 即便站在山巅仰望,满天星辰依旧遥不可及。储仙宫这座名震天下的武林巨擘,便是在这样一座山上,走出了让天下为之侧目的高度。
北方的深秋, 天气本该寒冷起来, 可这两天极反常的,在接连的几日降温后, 又回暖少许。夜风习习, 拂面时余温犹存。
应竹翠迎着风, 背着手, 看着星空,一动不动地像个木偶人。
刚从地牢出来的赵通衢便在身后看着她。
她也知道他在看着她。
这阵子储仙宫乱糟糟的, 各地雷部主管事集体上山诉陈,赵通衢不等事情发展,便自请去地牢, 留下一个焦头烂额的烂摊子。
五天以来, 这还是两人头一回见面。
“这两天,来府君山的人越来越多, 不仅有雷部, 也有几个雨部和风部的。”应竹翠缓缓开口, 但没有转身,仿佛在对着前面的空气自言自语, “如此规模, 没人在背后怂恿, 我是不信的。”
赵通衢对着她的背影回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裴宫主义薄云天, 武功绝高, 但对于下面的人, 实在不能算体贴。”
应竹翠霍然转身,斥责道:“大胆!若非宫主顶天立地,储仙宫焉有今日?你焉有今日?我应竹翠这一生最恨忘恩负义之徒!”
赵通衢面容流露出几分柔光,让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看着有几分无辜可怜。他上前一步,双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头:“翠姨,你信我,不是我……我的确听到了风声,你听我说,还记得几个月前,突然有雷部主管事上山述职吗?”
应竹翠道:“少主带少夫人回来的那次?”
赵通衢点头:“他们本是来劝我与他们一同行动的。我劝阻了他们,本以为他们走的时候已经打消了念头,没想到……唉。”
应竹翠训斥:“如此大事,你为何不上报!”
“我毕竟是雷部总管,他们信我才同我通气,我若是说了,岂非辜负了他们的信任?何况,我原以为只要我不点头同意,他们便会死心断念。唉,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终究是我主管不力。我现在就去见宫主,辞去总管之位,只求宫主网开一面,能够放过他们。”
赵通衢说着,就要往裴雄极住所的方向走,却被应竹翠叫住。
“等等。你做事总是毛毛躁躁,不想前因后果!进地牢也是,若非我今日来见你,你是否就要在地牢住一辈子?!”
赵通衢苦笑道:“若能住一辈子,倒也好了,好过出来之后,里外不是人。”
应竹翠沉默了会儿说:“此事闹得如此大,可说储仙宫建宫以来,前所未有,你若想要保住他们,还需从长计议。”
赵通衢急忙回身道:“翠姨教我!”
应竹翠摇头道:“一步错,步步错。你可想过,事情结束后,这些人在储仙宫当如何自处?”
赵通衢一呆,仔细想想,竟落下泪来,泣不成声道:“此事怪我,怪我,若我当时阻止了,或者告诉了宫主,也不至于闹到这个田地!如今,却是如何是好?”
“一个大男人,遇事哭哭啼啼,忒没出息!收起眼泪,听我说,你将那几个领头闹事的人指出来,交给宫主,余下的人都是受人蒙蔽,罚他们自降一级,我再贴上老脸,向宫主求求情,此事或可摆平。”
她这么说,不仅是为了摆平这件事,也是给裴雄极一个台阶下。毕竟北周是储仙宫大本营,上山的主管事人数将近储仙宫所有主管事四分之一,已是动摇根本的数量了。
即便是裴雄极,若要不付出任何代价都平息这场争端,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应竹翠的想法,已经是在不考虑双方心情的情况下,较为圆满的一种做法。
然而赵通衢却摇头道:“若非要有人受罚,那便由我来吧。”
应竹翠怒道:“你受罚,于事无补。”
赵通衢说:“他们都是我的属下,他们的错,自然便是我的错。”
正说着,就见一个雷部守卫匆匆跑来道:“禀告应长老,赵总管,雷部的兄弟在山下集结!大约有三四百人,正在上山。”
应竹翠变色,咬牙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这场面要是放到皇宫外面,已是兵变!
“谁放他们上山的?”她双目圆瞪,气场极为骇人!
守卫看了赵通衢一眼,小声道:“山下的兄弟没有阻拦……”于是一路畅通无阻,如今已经快要走到山腰了。
裴元瑾的担心不无道理,山上雷部不是筛子,而是赵通衢手里的鞭子,由着指哪打哪。
赵通衢问:“这事宫主知道了吗?”
守卫道:“沈副总管和虞总管刚刚去了闭关禁地。”
那消息就封锁不住了,应竹翠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正要说话,又有一串脚步跑过来,也是个守卫。他说:“谭副总管带着人拦在了道口。”
所谓的道口就是通向储仙宫的山路。当然,对武者而言,这条山路并不是上下山唯一的途径,却是上山的三四百号人正在走的路。
应竹翠看看守卫,又看向赵通衢,半天没说话。垂手站在一边的赵通衢无奈,只好说:“你们先下去吧。”
很显然,这两个守卫来这里,并不是向她汇报的,而是传达信息给这个口口声声与此事无关的雷部总管!
他回过头,就见应竹翠一脸怒意地瞪着自己,只好苦笑道:“我躲入地牢,依旧没有躲过去。”
应竹翠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赵通衢沉默半晌,才轻声道:“他们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他们。”
应竹翠终于忍不住怒斥道:“那你便要背叛储仙宫?”
赵通衢双手慢慢握成拳头,又慢慢放开,强作镇定地问:“我不会背叛储仙宫,可如果我的兄弟要讨回自己的利益,我帮不了他们,只能跟他们同进同退。”
“讨回自己的利益?”应竹翠冷笑道,“他们的功法是谁人传授?他们积攒的身家是从何而来?练功遇到瓶颈时,又是谁人解惑?他们在储仙宫获得的好处,难道还不够?”
赵通衢闭了闭眼睛,脸上平静的面具终于撕裂:“那是活着的人,那些为了所谓命令而死去的人呢?围剿傀儡道,雷部首当其冲,死伤无数,可到头来,我们头上还要供奉电部这尊大佛!四部之中,雨部做了什么?不过是拨拨算盘珠子,遇到难事大事,都有雷部冲锋陷阵,可最后呢,赚来的好处大部分进了他们的口袋!还有风部,一句还没查到,一句有所失误,里面填进去的就是我雷部的兄弟!我们有不平,有冤屈,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应竹翠说:“风部失误,电部自有责罚!”
赵通衢赤红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问:“赔命否?”
应竹翠说:“按照宫规处置!”
“我们不服的,就是宫规!”说到这里,赵通衢终于揭开了盖在身上的最后一张遮羞布,从幕后走到幕前。漫天的黑夜都像是他的背景色。
应竹翠气得双颊通红:“你既有不满,为何这么多年都不肯说?”
“因为我不敢。”赵通衢说,“我这个雷部总管是沈伯友让给我的。我这条命,是寄在赤龙王剑下的。这些年来,我就像一个脑袋枕在铡刀下的死囚,煎熬地等待着刀落下的那一日。一个囚徒的声音,如何敢达天听?”
应竹翠说:“你若一心一意向着宫主,问心无愧,何必惧怕?”
赵通衢身上的煞气缓缓地收敛了起来。
他摇摇头,似乎在嘲笑自己刚刚的失态,那些深埋在心中的阴暗情绪竟然会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夜晚发泄出来。
赵通衢落寞地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呢?少主天纵英才,迟早能够继承宫主衣钵,成为储仙宫的中流砥柱,成为天下白道向往的武林之光,而我愿意做他的副手,就像景总管辅助宫主一样,辅助他。可惜他拒绝了。”
应竹翠说:“你可以再等等,少主与你成见太深。”
赵通衢说:“这句话你已经劝过我很多回了,可是我与少主之间,做主的从来不是我。而我也没有机会再等下去了。”
他缓缓转过身,仿佛刚刚脱下了身上沉重的枷锁,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
应竹翠忍不住追了一步:“你会后悔的。”
赵通衢说:“后悔这种情绪总要在迈出那一步之后才会产生,或许后悔,或许无悔,都是有可能的。可是不迈出那一步,我铁定会后悔。”
应竹翠的情绪已经从极致的愤怒中沉静下来。她看着这些年来,自己视若己出的孩子,心中闪过一阵难以言说的失望与疚痛。
赵通衢一路成长她都看在眼里,起先,她的立场与裴雄极是一致的。
一个有可能害了亲生母亲的孩子,其内心的冷血邪恶,令人不寒而栗。可是相处久了,看在他在一众冷眼中跌跌撞撞,笨拙地讨好别人,努力地靠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在这个成年人的世界里站稳脚跟,生存下去,她便忍不住被触动。
她一生未嫁,没有当过母亲,却在他的身上感觉到了一个母亲会对孩子产生的怜悯与疼惜。而他也从不吝啬展现对她的依赖。
夜深人静,她扪心自问,他的依赖中是否有演绎的成分,或许有吧,可那又怎么样呢。自己是武神之躯,天大的事情,也可摆平,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终是超出了她的掌控范围。
她看着赵通衢一步步走出视野范围,不禁问了一句:“今日这碗银耳羹,是为了提醒我来地牢,给你一个离开的契机?”
赵通衢既然在事发的第一时间进入地牢,撇清了自己,那么要从地牢出来,当然也要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和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