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一边搓了搓皮肤上那湿漉漉的寒水,一边偷偷摸摸打量着把自己从棺材里放出来的白须白发老头。
那老头也笑吟吟地看着他。
傅希言见他始终不说话,忍不住说:“你是莫翛然的老年态?”
老头微愕,苦笑着摇头:“我是师一鸣。”
……
傅希言惊恐万状!
说实话,人长时间待在黑暗里,精神上是会出问题的,为了避免自己罹患焦躁抑郁等精神病,他只要醒过来,就会想东想西,让自己尽量忽略所处的状况。
尽管他最后得出了诡影组织首领是莫翛然这个结论,可在推理过程中,不是没有其他人选,秦岭老祖,天地鉴首徒,班轻语,乌玄音,甚至北周皇帝,有一个算一个,他都盘过一遍了,唯独没想过天地鉴主和储仙宫主。
说他是理想主义也好,天真单纯也罢,他总觉得,这个世界的黑暗面已经够广袤无垠的了,对唯二的正道之光,他还是保有最基本的敬意和信任。
可眼下是怎么回事?
他这次塌的可不是房,是三观啊!
傅希言颤声问:“是您让段谦把我带过来的?”
师一鸣点头:“是我。”
傅希言说:“段谦说带我揭秘谁是诡影组织首领……是骗我的?”
师一鸣尴尬地捋着胡须,叹了口气。
这口气把傅希言的心都叹凉了。
不是吧……不是他想得那样吧?!这,别说信任,他现在连信念都快丧失了。
师一鸣说:“我煮了茶,我们到屋里坐下来慢慢谈。”见傅希言满脸抗拒,又道,“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想见见你。”
他已经转身往里走了,但傅希言脚下生根,半天没动。
师一鸣双手负在身后,头也不回,说了句:“不是莫翛然。”
傅希言看着外面的青山绿水,飞鸟落花,深吸了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跟在他后面,踏入了那道篱笆之内。
不是他突然之间把生死抛到了脑后,而是,天地鉴主的邀请,他就算拒绝了,大概也改变不了自己今天要走进这件茅屋的结局。
他踩着青石板,上面居然长满青苔,踩在上面滑溜溜的,说明这条路并不常用,可茅屋外面又放着水缸、扫帚、蓑衣、铁锹、铁钳子等物品,不像是个临时住所。难道住在里面的人不经常出门吗?
傅希言缓缓走到茅屋门口。
里面是个大通间,一道屏风正对着门,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两个人。
他犹豫了夏,伸手敲了敲门。
师一鸣道:“老夫不已经请你进来了吗?”
傅希言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房内萦绕着一股清幽的茶香,他绕过屏风,就见到茶几边坐着的两个人。
一个是师一鸣,还有一个身着紫色锦袍,头顶冠玉,即便盘膝坐在蒲团上,也感到身姿挺拔,身材高挑。
傅希言还没走到他的面前,那人已经起身,转过来,朝着他恭敬行礼:“储仙宫电部总管景罗拜见少夫人。”
奇异的,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也没有任何联络暗号,他这么一说,傅希言就下意识地信了,但他还是多心问了一句:“可有证明?”
景罗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章。
印章通体发黑,但仔细看,却能看到其中星星点点的金色碎片,这便是景罗的随身武器,也是他器道化身的本体——天阶灵器,万佛印。
段谦送来的那封信之所以受到裴元瑾的认可,是上面有这枚印章印下的印鉴。
傅希言拿在手里,明显能感觉到它传来的力量,不似赤龙王那般刚猛霸道,却有种无远弗届的浩瀚。
他连忙将万佛印还给他,顺便将人扶了起来。
景罗直起身,傅希言这才看清楚他的脸。白面无须,眼神清润,没有裴雄极那么年轻,却也不似师一鸣那么苍老,勉强要划定个年龄范围,大概算中年。
“少夫人请坐。”景罗亲手放下蒲团。
傅希言苦笑道:“坐下之前,我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景罗微笑颔首,已经做好了解答疑惑的准备。
“那个……茅房在哪?”
*
从树林里出来,傅希言觉得整个人都升华了,段谦这个狗东西,居然真的憋了他这么多天,他虽然是入道期的武者,可被禁了武功啊!
他嘴里骂骂咧咧,心情却轻松了许多。尽管师一鸣和景罗的出现令他大感意外,可他还是愿意相信这世上唯二正道之光的光辉与人性。
或许……段谦并没有骗他,事情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糟糕。
重新回到茅草屋,师一鸣已经斟好了茶。这茶颇具古风,八角桂皮、红枣蜜饯,一碗茶吃得傅希言整个胃都熨帖了。
师一鸣又端来一盘茶点,他也吃得干干净净,连末子都没有放过。
景罗见状,不由看了师一鸣一眼,目光依旧温和,却隐含一丝责备。
师一鸣也不解释,苦笑道:“是我之过。若非我当初一念之差,也就不会为武林,为天下,埋下诡影这个祸害。”
傅希言看了眼景罗,见他没说话,才小心翼翼地问:“所以,您真的是诡影组织的首领?”
师一鸣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还是景罗为他解围:“这些年,鉴主一直闭关,诡影由宋旗云掌管。诡影组织近些年的恶行,都是宋旗云一手主持。”
傅希言小声说:“包括混阳丹被盗?”
景罗说:“自然包括。他想扶持唐恭的女儿坐上储仙宫少夫人的宝座,间接渗透储仙宫。但他小觑了混阳丹的威力。”
傅希言恍然。
天下这么多人,唐恭和柳木庄并不算起眼,唐宝云实力也很一般,为何诡影组织偷了这么重要的混阳丹居然会给他们。现在回过头来想,应该是因为唐恭和唐宝云都很方便操控。
师一鸣羞愧道:“傅小友,此事是老夫对不起你,老夫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傅希言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
说起来,没有诡影组织,就没有他和裴元瑾这段缘分。
如果没有吃混阳丹,自己也不会有机会和储仙宫的少主朝夕相对,更不可能日久生情,两情相悦,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也许此时此刻,裴元瑾早已娇妻美人在怀……想到这里,就莫名的愤怒起来。
尤其这娇妻美人中,还有班轻语那厮!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责怪师一鸣好,还是感激师一鸣好。
他只好干巴巴地问:“您为何要建立诡影组织?”
这个组织从名字到宗旨,都不像正经门派。
师一鸣不住长吁短叹。
“十五年前,我那孽徒曾经上门哭诉,天地鉴上下都奉莫翛然为主,江湖传言,说天地鉴如今是邪魔当道。他说想要建立一支奇兵,用来遏制莫翛然,我允了,还将身边侍奉的两名小童给了他。本以为他们三人齐心协力,能够为天地鉴带来一线生机,万万没想到……”
傅希言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从‘万万没想到’变成‘终于知道了’的?”
师一鸣被噎住,下意识地看向景罗。
景罗说:“我说了之后。”
师一鸣说:“我已二十年未下巴山一步。”
傅希言看向景罗的眼睛闪烁着崇敬的光芒:“景总管是如何知道鉴主就是诡影组织的……精神领袖?”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贴切圆满的说法。
景罗说:“诡影组织崛起之初,我便已经派人调查过,一直知道它的来历。宋旗云刚开始也的确做了一些好事。”
但诡影组织堕落之后,他也没有多管。
一来是储仙宫主和长老闭关,赵通衢作妖,内部自顾不暇,二来储仙宫的主要打击对象还是傀儡道和那些榜上有名的歪门邪道。和宋旗云翻脸,可能会造成天地鉴和储仙宫的正面冲突,绝非明智之举。
傅希言说:“那这次来是……”
景罗说:“原因有二。其一自然是混阳丹失窃,有诡影组织的参与;其二,在新城局中,诡影首领出了手。”
这两件事都说明宋旗云已经完完全全站到了储仙宫的对立面,其危害已经不下于莫翛然,他自然不能再袖手旁观,容忍他继续作恶。
他刚说完,傅希言就看到师一鸣的脸色完全黯淡了下去,花白的胡须都盖不住脸上的苍白。
这一刻,他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长辈,看着后辈误入歧途,为非作歹,心痛却无可奈何。
傅希言有点心疼他。天地鉴主一世英名,可看看他的后人——徒弟,宋旗云、唐恭;女婿,莫翛然……这辈子能后继无人就是三生有幸。
但他更心疼的,还是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
都说一入江湖深似海,可那些根本没有入江湖的人,对江湖敬而远之的人,为何也要淹死在这片海里?
……不会教孩子,能不能就别收!
或许是他脸上的不满太过明显,师一鸣脸色越发灰暗。他沉默了下,对景罗道:“我想与傅小友单独说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