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的这三天里,零做了许多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重新将十三号开机,然后与他进行了一场谈话。
这场谈话不被人类知晓,更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是在第二天的时候,十三号就已经调试完毕,零说可以投入使用了。
除此之外,零带着十三号重新掌控了位于第五区的寄生物,虽然按照当前的技术,已经植入人类脑中的分裂体无法取出来,但是他们可以让这些分裂体无限期地陷入沉睡,直到某一天技术发展,能够通过手术取出它们。
这一幕就像一个有经验的老师傅在带着一个稚嫩的学生学东西,所有看到的人类都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
他的确不是人类,但却救了所有人,人类的身份对他来说反倒是辱没了他。
随着被控制的人一个一个地清醒,财阀和文登斯的阴谋被公诸于世,联邦政府的声名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零所做的事也被贺冠澄清,霎时舆论颠倒,人们如坠梦中。
“其实你们没有必要这么做。”零对贺冠和霍均川说,“我很快就要离开了,你们首先要做的应该是尽量抬起政府和总统先生的声望,至于我,人们怎么看待,对今后都没有影响。”
“零,我们不能单纯用有没有意义来看待一个问题。”贺冠柔声说,“这就是你的付出和牺牲,人们只是有义务知道真相,知道你为大家做了什么。”
霍均川没有说话,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智脑,那上面有一个波纹显示,正是绑定的零的数据。
看着这个,就像是在面对面地看着零,这几天他养成了这种习惯。
“我明白了。”零的声音没有变化,但是跳跃的波纹显示出他很开心,“谢谢你们。”
贺冠笑着摇头,他儒雅的眼睛有些泛红:“今晚就是告别了,秦妄还是不愿意出来么?”
“他……还是拒绝我的进入。”零的波纹突然平缓下来,并持续走低,他停顿片刻,还是说,“总统先生,霍均川,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我还是想拜托你们一件事……”
“你是想说,让我们照顾秦妄吧?”贺冠已经了然。
零的波纹小小地波动了一下,又趋于平缓。
“正是如此,总统先生。”他说,“秦妄独自一人来到这个世界,也不可能再回到顾家,从今以后,他也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我很想继续照顾他,但我做不到了。”
“你放心,以后他就是我的弟弟,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亏待他。”霍均川突然出声,“但是零,你知道的,他不一定能撑过这道坎。”
这道坎指的什么,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秦妄是一个聪慧强大的人,这份强大不止在于他的身体,更在于他的灵魂。”零轻声说,“那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灵魂,他的人生不应该在这里折戟,所以我拜托你们,帮帮他。”
霍均川抿起唇,发丝盖住他悲伤担忧的眼睛。
“我们会帮他的,零。”贺冠亲口对零承诺,“最后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吗?”
“你是想问十三号是否真正可信,对吗?总统先生。”零温声说。
“你还是这么善解人意。”贺冠眼神柔和,“我真的无法想象以后没有你陪伴的日子。”
“‘零’不会消失的,总统先生,它只是被重新启动了,然后它将继续为联邦服务,直到它寿终正寝。”零说,“让我回答一下您之前的问题吧,十三号可信吗?我的回答是可信,当然,我并非对此全无准备,刚才我已经将详细的报告发到了总统先生的智脑上,请查收。”
贺冠眉间动了动,叹息说:“你永远都这么可靠,零。”
“谢谢夸奖,这是对我的工作最高的嘉奖。”零彬彬有礼地说。
霍均川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
他太理解秦妄为什么要把自己封锁起来,甚至不让零进入了,这三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告别,零说的每个词每个字都是遗言,他都要坚持不住了,这让秦妄怎么受得了?
可是他不理零,零却依然为他做了单独的安排。
时间快要到了。
格式化的进度条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点八,当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之前,太多的人自发地聚集在联邦广场上,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个白色的蜡烛,他们在为零送行。
百分之九十九点八一。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而在联邦行政中心的大楼中,所有恢复正常的政府雇员也都自发地集中在这里。
百分之九十九点八五。
还有最后五分钟,人类历史上最强大也是最独特的人工智能将陷入永恒的沉睡。
而在零死去的一分钟之后,崭新的“零”将会重新启动。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一道紧闭的门被打开,一个容色惨白,胡子拉碴,眼白满是可怖血丝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似乎许多天都没有吃过东西,身体有些虚弱,他没有走远,只是靠在门口,静静地盯着自己智脑。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二。
倒计时开始,沉重的钟声仿佛敲响在每个人心头。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五。
男人的耳麦中突然传来单独传来一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又似乎含着一丝特殊的感情。
“秦妄,谢谢你愿意给我这个告别的机会。”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七。
“再见,秦妄,在今后的日子里,祝你春祺夏安,秋绥冬禧,愿你终老温柔,长乐未央。”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不知道你所说的黄泉路我有没有资格去走,但如果我去了,我会在那里等你的,秦妄,希望我会等你许多年。”
百分之百。
智脑上突然爆发出赤红的光芒,映出秦妄惨白的脸。
在等待重启的一分钟里,他用极轻,极哑的声音唤了一声。
“零……?”
智脑上光芒熄灭,耳麦里传出熟悉电流声,随即一道熟悉却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
“各位好,我是联邦总服务型人工智能,代号零,请问有什么吩咐吗?”
听到这个声音,许多人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同时黯淡的,还有心中那一丝微弱的希望。
秦妄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智脑,直到智脑因为长时间未响应而渐渐熄灭下去。
周围霎时陷入一片漆黑。
在这种极致的寂静中,秦妄又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零?”
“您好,顾氏企业高级机械师秦妄,请问有什么吩咐?”
这是曾经零给他制作的假身份,真正的零从来不会用这个身份来称呼他。
秦妄久久地停在那里,半晌才哑声说:“再见。”
重启后的零声音毫无波动:“如果没有吩咐,那么再见,秦妄。”
熟悉的声音消失了,秦妄又站在这里许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似乎是终于从一场漫长的思维跋涉中走了出来,迟钝地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他抱着自己慢慢地蹲了下来。
他浑身颤抖,将头埋在膝盖里,那么高挑的一个男人,现在只有这么小的一团。
“不是对你说的。”他哭着说,“我是对简子晏说的……”
他想说的人已经再也听不到了。
再见。
明明是再也不见。
……
在一切重启之后,世界似乎进入了平稳运行的阶段。
零仍然在为联邦政府服务,只是温和优雅的男声再也不会出现各种感情,同时十三号也正式投入使用,两个人工智能相辅相成,效率更快了一些。
霍均川记着答应零的事情,他试图找到秦妄,但他似乎人间蒸发了,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
就在他想要借助零或者十三号调动天眼去找秦妄的时候,贺冠阻止了他。
“你放心,秦妄没事,如果他想自己安静一下,就不用再找他了。”
霍均川一怔:“总统先生,你知道他在哪里?”
出乎意料的,贺冠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他在那里,但我知道他起码性命无忧。”
霍均川还想问什么,贺冠示意他不必追究了。
“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到他的。”贺冠的目光望向窗外熙攘的霓虹灯,“但我希望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
霍均川很不理解,但他知道贺冠也是个注重承诺的人,他既然答应过零,就不会对秦妄的安危置之不理。
于是他只好暂时放下对秦妄的担忧,专心投入到对财阀的狙击中。
他没有想到,贺冠所说的这个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
重启之后的第三个月,一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危机悄然爆发。
首先是行政文件总是被报错,人们以为是刚刚重启不久的零还没有升级完毕,于是暂停对零的使用,开始停机检修。
然后就在零被关机之后,被关在联邦监狱中,一审被判决永期徒刑,正在等待二审的文登斯突然暴毙了。
暴毙的原因不是他杀也不是自杀,而是在餐厅打饭的时候被盛饭的机械手一下穿透了喉咙,当场死亡。
这件事惊呆了所有人,因为凶手过于显而易见——那就是一直状似正常的十三号。
联邦监狱原本是零的职责范围,他设计让零检修,就顺理成章地接过了这份权限,然后他就利用这个权限杀死了文登斯,他的制造者,甚至没有采取更加隐秘的方式,他似乎就要明目张胆地昭告所有人:他诞生了自我意识,并且可以不再听从联邦的吩咐。
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虽然有许多人十分惊恐,但因为有过零这样的人工智能存在,社会并没有陷入恐慌。
只有政府内部顶层的几个人才知道这场危机多么严重。
零没有对人类造成过伤害,是因为零自身的善良和柔软,并非是人工智能这个种族本身会心向人类,现在零已经不在了,文登斯也死了,还有谁能击败十三号?
然而在一片恐惧中,只有贺冠仍然一派沉静。
他说:“诸位稍安勿躁,能击败他的人会来的。”
霍均川目光一闪,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接着,贺冠说的人就来了。
男人高瘦而挺拔,他非常英俊,但是神色极冷,似乎已经没有属于人类的感情,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周身散发的尽是落拓颓然。
乍一见之下,霍均川差点没有认出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