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他语气中的沉锐的威胁,吴大人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
皇帝虽然年少,但这份气势谋略,的确要胜出先帝不知几何。
他不敢再拖延,直白地道:“皇上,老臣听闻,您已经知晓摄政王的下落,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裴明珏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
他目光扫过底下一干大臣,从里面看出点什么,冷漠地问:“吴大人从何处听来的传言?”
“依老臣所见……恐怕这不是传言。”
吴大人是忠贞之臣,当日在这金銮殿上,就是他直接站出来怒斥摄政王罪不容诛,此时也不惧怕裴明珏的冷漠,即使被他气势所震,还是要顽强地说出内容。
“皇上的延福宫不但赶出了所有伺候的宫人,还有太医日日夜夜的值守,各种名贵进补之药流水般出入……皇上啊!莫非您也听信了摄政王的谗言,如先帝一般被他所迷惑?”
如果说其它的话裴明珏尚能冷静听取,这一句“如先帝一般”,则是彻底扎痛了他的心。
他看着底下一班沉默不语,却纷纷露出不赞同之色的大臣,发出一声惨笑。
“没错。”他道,“朕的确与先帝一样。”
朝中顿时爆发出巨大的哗然。
在这种呼天抢地的喧闹中,裴明珏一字一句,吐字无比清晰。
“朕与先帝一样,误会忠臣,残害忠良,弃摄政王对江山社稷的一片拳拳之心于不顾,误会伤害了他,朕与先帝,都是应当向他赎罪的罪人。”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所有人都抬起愕然的眼睛,不敢相信小皇帝刚刚说了什么。
在一众人中,只有上官林眸光清润,含着担忧与敬重,定定地望着他。
乍见之下,裴明珏差点狼狈地移开目光,却又忍不住从这抹眸光中感受到无比熟悉的气息。
这双眼睛,让他想起了从前的老师。
“你们没有听错,朕没有被迷惑,也没有误信谗言,关于摄政王的贡献与声名,朕会亲自颁发诏书昭告天下,到时众卿家自会知晓。”
裴明珏如同行尸走肉,机械地说出他早已打算好的内容,不等所有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甩袍袖,起身径直离开了。
留下巨大的哗然与议论。
裴明珏一心只想赶回延福宫,他刚待步上龙辇,就听见有人脚步匆匆向这边赶来。
“皇上!上官林叩见皇上。”
听到这个声音,本不准备理会的裴明珏停了下来,他站在龙辇的台阶上,转头看向年轻的尚书。
上官林跪在地上,仰头焦急地望向裴明珏:“皇上,微臣有个不情之请……如果摄政王大人就在皇上的延福宫,能不能允许微臣见他一面?”
连对自己的称呼都一样。
裴明珏仔细地打量着户部尚书的眼神。
的确是很像,却又有些不同。
曾经的简子晏眸光清澈,干净得像冰川刚融化的溪水,正是赤诚纯粹之时,如今的上官林虽然也尚未被官场的黑暗浸染,却也不复他当年的纯洁与灵动。
再像他,终究也不是他。
裴明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想见他?”
“正是。”上官林真诚地道,“根据陈公公所言,摄政王在微臣不知道时候帮助微臣甚多,微臣实在很想当面向摄政王表达感谢,否则良心难安。”
户部尚书的脸上只有对摄政王的担忧,以及想要报恩的急切,丝毫没有怀疑他迷惑皇帝的不齿与阴霾,裴明珏面色稍霁。
“现在摄政王……身体不太好,正需静修调养,不适宜见人。”裴明珏看着青年黯淡下去的神色,“过些时日,等摄政王身体好些,我会问他是否想要见你。”
上官林一愣,随即大喜:“谢皇上恩典!”
裴明珏点点头,转头上了龙辇。
朦胧的黄色纱帐垂落下来,遮住上官林默立在一侧目送龙辇的身影,裴明珏再没有看向他一眼。
人人似君影,仍道不如初。
……
在三人的原谅值又爬了几点上来之后,简子晏终于适时地“醒”了过来。
彼时裴明珏正在给刚刚施完针的他穿衣服,正值深夜,帐中烛火朦胧,只有他们两人。
因为没有外人在场,裴明珏脸上的疲惫肆意流露出来,他眼下青黑,动作却十分轻柔,因为没有第一时间发现简子晏醒来,口中还在小声哄着。
“今天的已经结束了,老师再忍一下,不会痛了。”
简子晏定定地望着他瘦了一大圈的下颌,突然开口:“我说过,不许再叫我老师吧。”
裴明珏正在给简子晏穿亵衣袖子的手猛地一顿,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怀里的简子晏,正对上他无比清明,却又隐含厌倦的目光。
他被巨大的惊喜击中了心神,一时之间甚至来不及思考太多,声音激动到发颤:“老师……你醒了?”
听到他又不听自己的话,执意叫他老师,简子晏心中涌起难言的厌倦和疲惫。
他什么都不想再说,也不关注裴明珏在对他做什么,只是撇开头去,眼神放空起来。
看到他这样,裴明珏的脑子终于渐渐回笼,他欣喜的笑意僵在唇边,变得小心而惶恐起来。
“老师是不是……不高兴?我真的没有做什么,只是刚刚在给老师针灸,想给老师穿回衣物。”
简子晏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道:“皇上何必和微臣解释这些,反正无论皇上想做什么,微臣都无法反抗。”
裴明珏垂下眼,掩饰住里面深刻的痛意。
即使他再鞭笞自己的内心千百遍,也没有简子晏本人平平淡淡说这么一句话对他来得痛苦。
直到真正面对着清醒的简子晏,他才惊觉自己内心的悔恨与疼痛,那是让他连出声都困难的痛意,他断断续续地道:“老师,我知道我错了,你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都可以,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心中翻涌着悲哀,无论他想象过多少次对简子晏道歉的场景,想着哪怕以最卑微的姿态也要祈求他的垂怜,但真正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幼稚一如当年的小太子,不知该如何留住这个人。
“皇上说笑了,连区区一个称呼都无法让皇上改变,更何况别的呢。”简子晏的语气仍然没有任何起伏,哀莫大于心死,他对裴明珏已经没有任何期待,“微臣卑贱,不敢让皇上认错,还请皇上收回吧。”
裴明珏从心尖到身体都在发颤,简子晏的冷漠与拒绝让他几乎无法自处。
这时简子晏转回头来,淡淡地看着裴明珏的眼睛,在他眸底燃起微弱的希望时,道:“只是皇上也见到了,微臣这身体实在残破不堪,恐怕无法支撑几日了,很难继续承泽皇上的雨露,当然,如果皇上非想要的话,微臣也无法拒绝……”
“老师!”
裴明珏终于受不了了,他悲泣一声,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落到简子晏的脸上,他痛得全身抽搐,却不舍得对简子晏说一句重一点的话,只能死死压抑着颤抖,声音仿佛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我真的,没有,想做什么……”
简子晏又移开目光,似乎是累极了,他神色枯败,没有一丝活气。
“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裴明珏胸腔里堵满了挫败和无力。
他望着简子晏即使病弱至此,仍然俊丽姣好,只是更增添了几分柔弱破碎之感的面容,心脏抽搐着,如同把自己心里最中心的一块给用力地挖了出来。
“老师……我放你走。”
简子晏眸光一震,回头看向裴明珏。
裴明珏的眼在哭泣,唇上却竭尽全力勾起一抹弧度,他语气温柔。
“如果你想的话,我就让顾问山带你离开这里,从此山高水长,你不会再见到我这张让你憎恶的面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