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长川的手指从贝壳上轻蹭了过去。
动作既小心又轻柔,与平素骑马挥剑时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方才绝不是开玩笑,而是……动了真情。
好奇乃人之天性,遑论眼前的人还是大周从不耽于情.爱的天子。
……眼前这一幕无异于太阳打西边升起。
常年率兵驻守在北地远离昭都的定北大将军,好奇心在此刻攀到了顶峰。
向来心思缜密的他,大脑在此刻飞速运转起来。
定北大将军一边猜测天子的心上人是谁,一边偷偷地朝他手上瞄了一眼。
这贝壳好看是好看,但显然达不到进贡的等级。
如此看来,定是天子的心上人自己捡来送给他的了?
若自己没有记错的话,陛下之前还真去过烁林郡!
定北大将军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这件事既然是陛下自己提起的,那应该也没有什么不能问的吧?
忍了半天之后,以勇猛著称的定北大将军终是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此物甚美,想来应当是陛下心上之人亲手在海边挑选而出?呃……如此看来,陛下的心上人应当是烁林郡人?”
应长川轻蹭贝壳的手指随之一顿。
他没有多看身边的定北大将军一眼,而是再次将贝壳装入了锦囊之中。
篝火上的羊肉已经烤熟。
伙兵将其从火堆上卸下,用小刀分割好送到了每个人的手中。
驻地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夜风裹着烤肉的香气吹了过来,定北大将军的肚子不由跟着“咕”了一声。
“咳咳咳……”他赶忙清了清嗓子四处张望,企图遮掩自己的失态。
天子则收好锦囊,缓步向军帐而去。
就在他身影将要消失于眼前的那一刻,忐忑不安的定北大将军忽然听到天子轻声道:“是兰泽郡人。”
语毕,便走入了军帐之中。
定北大将军:“!!!”
是兰泽郡人?
刚才急着想要去吃饭定北大将军瞬间被定在了原地。
兰泽郡距离昭都十万八千里,天子何时认识兰泽郡人了?
……难不成是几年前巡游天下之时?
可兰泽郡似乎不产这样贝壳啊。
几息后,定北大将军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难不成陛下与那人早在巡游之前便相识,且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这,这未免藏得太深了吧!
-
定北大将军纵横沙场小半生,傍晚军帐边的对话虽令他震惊,但并未让他分心。
次日清晨,探明丘奇王动向的斥候回到军中。
大军拔营以最快速度向西而去。
定乌穆高大草原深处,狼狈逃回驻地的丘奇王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出来。
他接过水囊,狠狠地向腹内灌了一大口:“真邪门,应长川怎会在这里……”
说话间,他之前所骑战马也疲惫不堪地重重倒在了地上。
马匹是折柔人最宝贵的财富。
更别说今年白灾严重,本就死了一大批的战马。
见马匹倒地,丘奇王的心中瞬间一阵钝痛。
他连忙派人上前查看。
而听到他方才的话之后,一旁的属下突然瞪圆了眼睛:“难不成是那几名自称是‘聆天台信众’的周人告密了?!”
随他一起狼狈逃窜的军师也咬牙切齿说道:“此言有理!若非他们早有预谋,应长川怎会如此精准地等在乌长县内?”
丘奇王一边清洗手心被缰绳磨出的伤口,一边咬牙道:“把那几个人全部给我抓回来!”
“是,大王!”士兵立刻领命退出大帐。
定乌穆高大草原是丘奇王领地内第三大的草场,相比起其他地区,它今年的受灾情况相对没有那么严重。
如今丘奇王辖领的所有折柔人,均秘密躲藏于此。
但是这片草原的承载能力有限,是养不活这么多人的……
兽医拖走了战马,被大周士兵追着跑了两日的丘奇王早已精疲力竭。
他抬眸看了一眼远天,终于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回大帐之中。
待杀了那几名周人断绝后患。
他还要率众南下,一雪前耻并抢够这一年的口粮……
到时定要以周人之血,洗自己心头之恨!
顾不得身上脏污,丘奇王直接倒在了兽皮榻上。
然而还不等丘奇王熟睡,大帐外竟又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启禀大王,大事不妙了——”
丘奇王的大脑瞬间一阵钻痛,他按了按眉心,艰难地睁开眼睛问:“又怎么了?”
大帐外的士兵说话的声音都在抖:“周人……周人好像又追过来了。”
“怎么可能!”丘奇王猛地坐了起来。
定乌穆高大草原三面都是沙漠,他笃定了不熟悉折柔地形与沙漠环境的周人是找不到这里来的。
“进来说——”
“是,大王!”
身披皮甲的折柔士兵立刻上前,双手将军报递到了丘奇王手中。
床榻之上,丘奇王的双目因困倦而变得愈发红。
他颤着手将军报接了过来,深吸一口气后才将其展开。
跪在地上的士兵也在这个时候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观察起了丘奇王的表情。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铁青。
守在沙漠狭颈处的士兵,看到了大周部队正在西行。
他们似乎是打算从那里穿过沙漠,直奔这里而来。
“……应长川。”丘奇王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手中军报。
他终于在此刻明白了过来:自己从压根没有甩开大周的追击!
周人一直远远地跟在背后,目的
便是跟着自己找到主力兵团所在之处。
丘奇王丢掉手中的信报起身重新披上战甲。
而那士兵也忍不住面色苍白道道:“大王,周人虽然知道我们藏兵何处,但有沙漠阻挡,他们说不定不敢过来。毕竟……他们也不知道这沙漠有多大多深啊。”
说着说着,他的脸色也没有刚才那么难看了。
沙漠是他们的天然屏障。
未曾深入过北地的大周士兵若是贸然入内,很可能在到达定乌穆高大草原之前,便渴死在了沙海之中。
“闭嘴!”正在整理皮甲的丘奇王突然转身,他重重地踢了那士兵一脚,“他们都出现在狭颈处了,你竟觉得他们过不来?”
丘奇王的声音极大,在瞬间穿透大帐传到了草原上。
说话间他已走出大帐,看到了惶恐不安立于一旁的军师:“你说呢?杜恩利!”
军师立刻跪地哆哆嗦嗦地说:“大王说的有,有理……呃,周人既能找到沙漠的狭颈处,那便不排除他们有我折柔详细地图的可能。”
刚才送信的士兵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那群带着“火.药配.方”来的聆天台信众到这里的时间还短,且是被蒙着眼睛带到定乌穆高草原来的。
他们怎么可能有折柔的地形图呢?
-
定乌穆高大草原是今年最后的牧场。
丘奇王自然不能弃地而逃。
备战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递下去。
藏在草原上的七万折柔大军,以最快速度严阵以待。
仍沉浸在前朝数十场、数百场胜利中的丘奇王和其他未曾经历过乌长那晚险境的战士,面上仍无多少惧意。
但是跟在他身旁的军师杜恩利的脸色,却是一会红一会白。
并默默于心底里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他不安地四处张望……
折柔人全民皆兵,这曾是他们的助力。
然而此时,却变成了最大的缺点。
全民皆兵、寓兵于牧,便意味着他们缺乏专业性。
往常折柔都是靠机动性极强的骑兵打天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便跑。
且最常用的战术便是奇袭与游击。
就算仗打输了,也几乎没有损失。
如今反攻为守后折柔人无路可逃,骑兵的战力势必大大下降。
想到这里,杜恩利不由攥紧了缰绳。
这一次上天似乎是站在周人那边的。
……
定乌穆高大草原,一碧万顷。
晴空之下,方圆数十里内的风吹草动尽收眼底。
几息后,草原的边缘忽然出现一点墨色。
骑马立与队伍最后方的丘奇王缓缓抬起了手来。
“呜呜”地军号声在他背后响起。
听到这阵声音后,原本正对东方列兵的折柔士兵立刻向四周分散开
来,呈半圆状排兵布阵。
同时缓缓地举起了长弓,只等周人进入射程便包抄射箭。
丘奇王又猛灌了一口烈酒,末了死死地盯着草原那头的黑点,用最大的声音向周围的折柔士兵道:“——今日服麟军领兵之人便是应长川!折柔将士随我斩杀应长川,南下打入昭都,往后美酒美人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打入昭都!打入昭都!”
丘奇王及部下原本便迫不及待想要南下侵略。
今日这念头更是被彻彻底底地激了出来。
应长川亲自带人来了。
只要打赢这一战,他们便能直接南下取得昭都。
这对所有人折柔人而言,都是难以抵御的诱.惑。
“打入昭都!”的欢呼响彻于定乌穆高大草原。
此时此刻,众人的眼中只剩下杀意。
※
身披玄甲的服麟军如一阵黑云,一点点向此处蔓延而来。
排在最前方的折柔士兵,已于此时将箭搭在了长弓之上。
同时在丘奇王的安排下,用干草还有布料堵住了胯.下战马的耳朵。
……然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周人还未到射程之内便停下了脚步。
折柔队伍内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不走了?”
“……周人看上去不多。”
“他们怎也都是骑兵?”
这一次折柔丘奇王部下共七万余人出战。
然而大周那边,却仅有不到一万精兵。
折柔人一眼便看出了两边战力悬殊。
刚才还有些紧张的他们瞬间放下了心来。
丘奇王也笑道:“应长川怕是现在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终于知道怕了。”
身为军师的杜恩利笑容一僵,他停顿几息方才跟着缓缓点起了头:“对,大王说得对……”
应长川既然能找到这里,又怎会不知折柔战力?
眼前这一幕非但没有使他安心。
反令他愈发忐忑。
……
雄鹰展翅飞过旷野。
在草原上投下一大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