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便踮起脚尖,双手捧着茶壶向江玉珣的手中塞。
江玉珣笑了一下,赶忙将茶壶接了过来。
不等品尝,他便认出了眼前这个孩童:“……你是,阿喜?”
几年前流民怀中那个饿到四肢纤瘦、肚子鼓胀的孩子,竟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得这么大了。
刚才还着急捧茶的小孩,脸瞬间变得通红通红。
他没有想到江玉珣竟然还记得自己,一瞬间羞涩起来,“是我江大人!”末了又小声道,“您尝尝茶怎么样?”
周围人目光中满是期待。
闻言,江玉珣便在他们的注视下接过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果然香甜——”
阿喜一个劲儿地点起了头:“这些茶是送给克寒贵族的,喝起来柔和浓郁!若是江大人感兴趣的话,还可再添些鲜奶一道煮煮。”
如今的烁林郡百姓,多已通过“注音”学会了官话。
周围这群小孩说起话来,更是没有半分烁林口音。
时隔几年再次来到烁林,江玉珣最直观的感受便是——在郡内行走时,自己身边再也不必带译官了。
见他喝了茶,另一个小姑娘也如想起了什么般拽了拽江玉珣的衣袖,并怯生生地仰头说:“江大人,当年第一批茶饼早虽就运往克寒,但还有一小盒留在这里给您备着
。您一会儿离开茶园的时候,千万记得带上。()”
江玉珣当初告诉他们,制成茶饼的黑茶非常经得起放,存上十多年都不会坏。
于是他们便将制好的第一批茶存在了这里,并等着江玉珣来亲自尝。
定然,?()_[(()”江玉珣轻轻揉了揉孩子的脑袋,一边向前走一边笑着对她说,“我一会便与诸位大人们一起尝尝。”
说话间,烁林忽然下起了小雨。
带着冷意的雨滴云间斜斜落下,如丝线连接着天地。
“哎呀,下雨了!”
孩子们立刻用手捂住了脑袋。
“……江大人,快来房间里避避雨吧。”小女孩拽着江玉珣的衣摆,一脸担忧的提醒着。
“好。”江玉珣轻轻点头,并收好茶盏随他们而去。
孩童们簇拥着江玉珣走向屋内。
将要进门时,江玉珣突然忍不住回头朝北方看去。
大片大片的乌云聚于山巅,遮住了太阳和碧蓝色的天空。
……那是桃延郡所在的方向。
江玉珣的心忽地一坠,忽然生出了些许陌生的酸涩与恐慌。
※
应长川向来注重军事,每到一个地方必先察看军务。
此行虽然仓促,但到了烁林郡后,应长川仍在第一时间于太守娄倬正的陪同下到了军营中去。
天子不在,其余事务便自动落在了江玉珣的手中。
今日这场雨不但来得突然,且短时间内没有停的迹象。
江玉珣在花园待了一会后,便打着伞回到了首邑。
此时不过下午四五点的样子,但天色已在阴云的遮蔽下变得漆黑一片,一时间竟然难分昼与夜。
江玉珣刚踏入太守府,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江大人,当心!”玄印监的声音在背后传了过来。
江玉珣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让出了一块空地。
快马越过门槛直直地奔向了太守府内,如一道黑色闪电消失在了他眼前。
只留雨水飞溅,重重地砸在了江玉珣的衣摆上。
雨还在“噼里啪啦”向伞面上砸,织成一道雨帘隔绝着雨伞内外。
江玉珣眯了眯眼睛方才认出,来人是负责送信的驿官。
“……怎么如此着急。”
江玉珣下意识攥紧手中雨伞,当即跟在驿官背后快步向府衙而去
“大人当心伤处!”
“您背上的伤还没有好——”
跟在背后玄印监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快步去拦。
然而江玉珣不但没有放缓脚步,反倒是越走越快。
他完全不顾地上的雨水,等到了屋内时衣摆已经湿透了大半。
“江玉珣江尚书到——”
伴着“哐”一声重响,府衙的大门忽地敞了开来。
不等江玉珣跨过门槛,半跪在地上浑身湿透的驿官已猛地转身向他看来
() 。()
青铜烛台上的灯火被吹得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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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皆是潮湿与冰冷的气息。
此刻屋内站满了人,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周围静得有些吓人。
庄有梨背对烛台而立,江玉珣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屋内的气氛过分古怪。
夹杂着水气的寒风从屋外而来,瞬间吹灭了几支烛火。
屋内骤然一暗,驿官愣了一下,连忙转身向江玉珣行礼:“下官韩发云,见过江大人——”
江玉珣刚才走得太急,背上还未痊愈的伤痛处又泛起了隐痛。
“不必多礼,”江玉珣把雨伞放到一旁,攥了攥手心缓步走了过来,他深吸一口气一边向韩发云点头,一边轻声问,“韩大人此行可是有急事要报?”
开口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正在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在岗哨制度的影响下,大周的驿站体系变得愈发完备。
此次南行,每隔几天便会有驿官送信,以便皇帝掌握天下大事。
但是在此之前,江玉珣从未见过有驿官如此狼狈。
……看到眼前情景,他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春雨愈大,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惊雷。
闪电在刹那之间照亮了大半座城池,远处的碧海也跟着泛起了冷光。
屋中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
韩发云顿了一下,突然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膝盖触地声处“砰”一声重响。
他颤抖着用双手捧起奏报。
沉默片刻,终于狠狠地咬着牙说:“回江大人的话,桃延郡太守童海霖走了——”
韩发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回荡在殿上。
春雷炸醒了丰岭之下的土地。
桃延虽大雪纷飞,但春风已近。
可不等船桨破开坚冰,亲手绘出河网的太守便陷入了久久的沉眠……
又是一阵惊雷炸响于耳畔。
狂风吹得屋内烛火灭掉了一半。
不远处的庄有梨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屋里也不知是谁随他一道小声啜泣起来。
“……童大人,童大人他还没见到桃延郡绿水红桥、河湖交错呢,”庄有梨的声音正在颤抖,“他不是想要穿桃延本地的棉花做成的棉衣吗?为什么会走得那么早啊……”
“只差一点点……”
“为什么不能多熬几年?”
童海霖乃前朝旧官。
屋内这群年轻郎官大多从小就认识他。
此刻,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庄有梨的声音混着春雷在屋内回荡。
就连烁林郡的官.员,都忍不住在这一刻鼻酸。
回忆起刚刚穿越时,与对方一道去怡河时发生的事,还有童海霖向自己“炫耀”图纸时的模样。
江玉珣的身体也不由得颤抖了
() 起来。
但他的余光看到……此刻,屋内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看向自己。
应长川不在,自己必须在这一刻独当一面。
自己若跟着他们一起乱了,那该成何体统?
江玉珣忽然攥紧了手心,轻轻摇头道:
“无论是经略桃延还是大周,都并非一世之功。对后世而言,这与一场接力邮驿没有任何区别。”
“为,为什么这样说?”庄有梨一边吸鼻子,一边抬起了眼眸。
闪电照亮了整座屋室,江玉珣的声音伴随着春雷落在了众人的耳畔:“未来的桃延不只会河湖交错,更会成为前所未有的富庶繁荣之地。”
后世千百年间,无数文人墨客对桃延的描述在这一瞬间闯入他的脑海之中。
江玉珣轻轻摇头:“无论是童大人还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只走能到第一站而已,没有人能看到终点……”
庄有梨一边深呼吸,一边用丝帕擦干了眼泪。
玄印监也随之低下了头。
屋内安静的针落可闻,只剩江玉珣的声音如雨点般落在了众人的耳边:“韩大人只送了一程信,而非一路将它从桃延送到烁林。”
跪在地上的驿官不由缓缓地抬起了头。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冷色的电光照亮了江玉珣的面容。
他不由轻轻闭上了眼睛:“但对于其余驿官而言,虽然没有将它送至终点。但只要曾拿过这封信,回首便不必再有遗憾了。”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
屋内众人鸦雀无声。
江玉珣终一点点于睁开了眼睛,最终轻声道:“时间不早了,大家先去休息吧,明日我们还要启程赶路。”
童海霖为一郡太守,他的后事将由朝廷来主持。
于情于理,他们都要尽快赶回桃延。
“是,江大人——”
伴随着小声的啜泣,众人一个接一个地退出了屋室。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驿官终于在江玉珣小声道:“江大人,太守大人最后托吾等向您转告,烈酒味甘,您的心意他收到了。”
“还有……桃延郡风景极佳,他此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话音落下,驿官再行一礼从屋内退了出去。
室内的烛火已被疾风全部吹灭,江玉珣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四下无人之后,江玉珣的身体终于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他用力攥着手心,并咬紧牙关。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吗?
寒风顺着敞开的大门灌了进来。
余光看到积了一地的水后,江玉珣终于如梦初醒般前向前去,打算关掉四周门窗。
然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借着窗外的电光看到……一道玄色的身影正顶着寒风与倾盆的大雨朝自己而来。
他的脚步从未如此快。
不消片刻,便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江玉珣呆呆地抬起头看向来人:“陛下……”
本该在军营中的应长川,竟冒着大雨第一时间赶回了首邑。
视线相对的那一瞬,应长川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门边替江玉珣挡住了风雨,末了缓缓地张开了手臂。
强忍了半晌的悲伤在这一瞬间袭了过来。
江玉珣本能地向前,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并将脸埋入他胸.前的衣料之中。
几息后,应长川缓缓放下手背。
他一点点抱紧了怀中不断颤抖的身体,末了轻轻地抚摸江玉珣受伤未愈的肩背:“没关系,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