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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辛木愣了一下,转回头,周琨钰的手轻柔落在她头顶:“我会忘了你。每一个病人离开后,我都会忘记。”

“你也要忘了我。”

“忘了生病这回事,从此以后,你的人生里就没有生病这回事了。遇到任何事都不要想,如果我没有生过病,或者,如果我还在生病。”

“忘了它,往前走。”

辛木愣愣的,垂眸,把右腿叠到左腿上,又把左腿叠到右腿上:“嗯。”

小小声说:“谢谢。”

周琨钰揉了一下她的头,没说“再见”,便离开了。

辛木默默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检查自己的书包。辛乔那几个衣架最终还是没能塞进行李袋,便装在了那个淡淡绿色的塑料盆里。还有辛木的玩具熊,硬塞进行李袋怕压坏,还是和上次一样,身子放进去,拉链拉起来,玩具熊的头露在外面。

辛乔背起行李袋,玩具熊的头就蹭着她的胳膊,她又把那个绿色塑料盆抱起来:“还有没有什么忘带的?”

“没有了。”

两人一同走出医院,辛木大概想着周琨钰

() 方才说的话,一次也没有回头。()

辛乔本想打车,但有时候节俭已变成骨血里的习惯,辛木说:“坐公交吧,我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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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乔应了声:“嗯。”

两人站在公交站,秋日的阳光从叶片缝隙里漏下来。辛木背着自己的书包,站在辛乔靠后一步的位置,伸手挠着玩具熊的鼻子:“老姐。”

“嗯。”

“你呢?”

“什么?”

“你也有怕的事么?”

“没有。”辛乔望着马路对面,一个年轻的母亲买了只气球,正往婴儿车的扶手上拴。

辛木闷闷的嗤了声,辛乔勾唇,决定坦白:“有。”

“是什么?”

“不告诉你。”

辛木又哼唧一声,静默下去。当望着公交远远驶来的时候,她又抬手挠了下玩具熊的鼻子:“其实我还是会有一点,想周医生。”

“你呢?”

辛乔望着公交车摇摇荡荡的车身:“不会想周医生。”

其实这句话答得有些奇怪。

她是寡言的人,答一句“不会”就好,偏偏说了个完整的句子。

公交车刹在站牌边,她让开门口,先是护着辛木上车,尔后自己才登上去。

她不是什么文艺的人,只是今天阳光光斑很美,让公交开门的那一瞬间莫名具备了某种仪式感,好似她们人生的下一阶段,通过这扇对开的门,就此开启了。

她不会想周医生。因为她觉得周医生说得对,这段漫长的生病的经历,是该抛在脑后了。

她不确定的是,不想周医生的她,还会不会,想念周琨钰。

******

或许她应该等一等,等着时间告诉她,她会不会想念周琨钰。

但生活没给她这个机会。

因为辛木出院的第一天,她就见到了周琨钰。并且,是她主动。

******

那天早上,她跟队里多请了两小时假,去医院补一些医保的手续。

走进慈睦,便听到有人在议论——周医生被打了。

哪个周医生?

她站定了,细听了听——周琨钰医生。

传闻总是绘声绘色,她很快听明白了。周琨钰和王敏辞是一个医疗组的,王医生收了一位患者,是由其他医院转诊过来,那类手术是王敏辞的专长,经验比俞怀远还要丰富。

但那位患者年逾七十,有各项并发症,在充分做了术前检查和各项风险预案的情况下,最终没能挽救这位患者的生命。

家属不服,提起上诉,经过调查后,王敏辞医生没有医疗过失。

家属仍不服,找到医院来,医院怕王医生露面让家属情绪更激动,而那场手术周琨钰是一助,便让周琨钰去了。

“哎哟,听说可惨了,脸乌青乌青的,肿了好大一块。”

“不会吧,我听人说,后来还见周医生了,虽然戴了

() 口罩,但瞧着,挺正常的呀。”

辛乔有那么一瞬间动过去找周琨钰的念头。

但周琨钰说:“忘了我,忘了生病这回事。”

辛乔也只跟队里请了两小时的假,取了药便匆匆走了。

夜色如酒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说,所有的想法是从深夜开始发酵。

辛乔归队后做了整日的训练,缺勤太久,身上都有些酸痛。坐在家里,身上难捱,时间也难捱,便和以前一样出门散步。

有时她靠双腿漫无目的地走,有时也会乘夜班公交。

这天她从公交下来,发现不知怎地,就来了周琨钰公寓的小区外。

她先是在小区外的长椅上坐了一阵,抽了支烟,然后掏出手机,指间的烟还没熄,一点点烟灰落到屏幕上,她伸手拂去了,才敲下几个字:“在哪里?”

盯着看了一阵,看得都好似不认识那些笔画拼成的字了。

点击,发送。

又把手机收起来,抽完最后一口烟,站起来慢慢走到垃圾桶边,去把烟头扔掉。入了夜有些凉了,她出门时罩了件棒球外套,此时迎着夜风裹了裹,口袋里手机便是在那时震了一下。

她走回路边长椅坐下,双手插进口袋里,望了会儿眼前的夜色,方才把手机掏出来。灯光散落的一缕光源落在屏幕上,像方才落上的一点烟灰。只不过她用指腹揉了揉,那光却是抹不去的。

尔后屏幕亮起。

周琨钰回的是:“在公寓。”

她收起手机,又坐了一会儿。直到风卷着一片落叶掉下来,像在她肩头点了一下,她站起来,走向门岗,说明拜访谁。

手插在口袋里,指尖微微蜷着。

她在试,周琨钰有没有通知门岗放行。

保安瞧她一眼,做了访客登记,很顺畅的给了她访客卡。

她放进兜里,指腹贴着那边缘,反反复复的刮擦。

一路上了电梯,她摁门铃,门还是自动开了。玄关里放着拖鞋,她走进去,远远便望见周琨钰坐在沙发上沏茶。

身形若青山,衣袖随沏茶的动作轻轻一撩,茶香一氤,便是青山上缭绕的烟。

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眉若远黛,柔顺的垂着。辛乔没说话,绕过茶几走到她左侧,蹲下。

辛乔很骄傲,从不肯曲一曲自己的腰。但辛乔不傲慢,她肯蹲下来看人。

周琨钰端了一盏茶,放到她手边的茶几,还是还没说话。

其实那时候,周琨钰又一次折服于辛乔的观察力。

她沏茶时分明低着头,但辛乔就站在她面前略瞧了那么一瞧,已敏锐捕捉到她的伤在左颊。更准确点说,是左边面颊靠下颌那一块。

辛乔也没说话,转了下身,把手指悬到茶盏上熏了熏。

然后抬手,托住了周琨钰的下颌。拇指贴上下颌线,很轻很轻的擦。

茶的温度熏暖了指腹,又好似有茶香氲进了指纹,带一点湿漉。那

触感有些痒,把心脏擦出层毛边的那种痒。

因为周琨钰铺了粉饼。

她下颌看着稍有点肿,但一层粉掩去了那乌青,旁人若不注意的话,是不会注意到她有伤的。辛乔不知怎地,就是很想看她的真面目。连她脸上藏起来的伤,都想清清楚楚地看、明明白白地看。

周琨钰没动作,等她擦净了自己下颌边遮的那层粉,端起茶盏,悠悠地饮了一口。

尔后问:“可怜么?”

“嗯?”

“去世的老人。”

辛乔这种人,看着淡漠,其实心肠良善,一定觉得可怜。

想不到辛乔说:“不可怜,那是没办法的事。”

周琨钰放下茶盏。

辛乔再度开口:“以前我爸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这是辛乔第一次在周琨钰面前提及她爸。

“他刚分到排爆队的时候,队长带他们去拜访过一位前辈。最特别是那双手,虬结得如老树皮,还有三只手指伸不开。”

“因为他年轻的时候遭遇过一场事故。和队友一起去处理废弃炸弹现场,队友牺牲了,他的一只手重伤,但他没离开排爆队,只是转到了管理岗。有人问他,会不会有心理压力,会不会梦到去世的队友。”

“他说不会,一次也没梦到过。”

“因为当时在排爆现场,他们没犯下任何一个错误,后来废弃炸弹也被清理干净了,不会威胁周边群众。他说,就因为自己没有犯错,所以问心无愧,夜夜安枕。”

周琨钰嘴角勾出些许的弧度:“你这是,在安慰我?”

辛乔抿了下唇,承认:“嗯。”

“是只对我这么好心呢,还是对人人都这么好心?”

辛乔照实说:“如果遇到这事的是其他人,需要的话,我也会讲这个故事。”

周琨钰轻轻地“喔”了声:“你可能,不大了解我。”

转了转那纤颈,连经络扭出的角度也似笔墨书写,目光第一次落在辛乔脸上:“知不知道想当好医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辛乔的唇瓣翕了翕。

“不是仁慈。”周琨钰自己说:“是狠心。”

辛乔仰望着那张姣好的面庞,为了看清周琨钰脸上的伤,她莫名对周琨钰形成了这样一个仰望的视角。

周琨钰端雅的长相几近圣洁,在淡淡光晕里看上去像一尊神祇。

神祇总是美的。神祇也总是冷的。

因为那柔润的嘴唇轻轻翕阖,说的是足够坚决的话:“如果把每个人、每件事都记在心里,下一次,还怎么拿起手术刀。”

“所以,我们遗忘。”

“无论是对治愈出院的人,还是对失去生命的人,我们遗忘。不自得,不沉沦,不动感情,保持冷静。”

辛乔不知是自己蹲久了,还是周琨钰那番话在她心里碰撞出奇异效果,她的膝盖轻晃了晃。

周琨钰看上去太温柔了。

可她又足够冷情冷性。

这让她的温柔看起来更柔,体现在她柔和的眉眼,让你想要臣服。也让她的冷情看上去更冷,体现在她不动声色的眼神,让你想要探索,这样的眼神,会为了什么而破防。

辛乔觉得这样下去很危险。

周琨钰在动摇她。她掌根撑着膝盖站起来:“看来你不需要什么安慰,我先走了。”

周琨钰没多说,站起来,送她走到玄关。

正当辛乔准备换鞋的时候。

“啪。”

玄关的灯灭了,连带着整个客厅都陷入一片漆黑。周琨钰的声音轻轻响起:“我有说不需要安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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