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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任之缚灵

荀娘抬头望去。

奚将阑发髻太过繁琐,红尘在路上草草为他理了下,还有几绺墨发还未束上去,轻柔落在修长脖颈处。

哪怕荀娘自负貌美,见之依然被惊艳。

奚将阑抬步绕过屏风,走到内室。

他发间钗环太多,不敢动作幅度太大唯恐将脖子扭了。

满室馨香,香炉余烟袅袅而上。

荀娘一袭白衣不施粉黛,拿着烟杆吞云吐雾,眉目宛如一张摧颓的画,她没有半句寒暄敷衍,直接冷冷清清地道:“奚明淮在哪儿?”

终于见到传闻中的荀娘,奚将阑轻笑起来,淡淡道:“嫂嫂不必太过担忧,我兄长现在身处药宗暂无大碍,只是神智暂时浑噩。”

荀娘大概被这句厚脸皮的“嫂嫂”给震住,红唇含着烟嘴好一会,才用力咬了一下,冷冷道:“把他还回来。”

奚将阑点头:“好的好的,等兄长好些了,我自然会送他回来。”

这具温温柔柔的话,却像是威胁。

荀娘投鼠忌器,深吸一口气,漠然地问:“你想知道奚家当年事?”

“嫂嫂既然如此开门见山,我也不兜圈子了。”奚将阑坐在荀娘对面的蒲团上,同她相隔着一个桌案,一枝牡丹花插在瓷白玉瓶中,散发淡香。

“六年前奚家遭难,只有我和兄长两人存活,我所为何来自然一目了然。”

奚明淮的反应显然是知晓罪魁祸首是谁。

荀娘目不转睛看他半晌,清冷如寒霜的脸上轻轻浮现一个疏冷的笑容,她手肘抵在桌案上,将烟斗倒扣下来,用那光滑的斗底轻轻托起奚将阑的下巴。

奚将阑乖巧得很,就跪坐在那任由她动作。

荀娘盯他许久,突然道:“你九岁那年,曾因奚明淮的灵力无意中将你的糕点弄翻,便心狠手辣险些将他一只手废了。可有此事?”

奚将阑一愣:“什么?”

荀娘又道:“在奚明淮的记忆中,你自幼仗着父母宠爱无恶不作,只要有人让你心中不愉悦,你便拿着藤鞭要抽人。可是如此?”

奚将阑:“……”

奚将阑勾唇一笑:“没有。”

荀娘自然是不信他

,微微抬手将一根墨发拔掉,慢条斯理缠在奚将阑手腕上。

她是真正在红尘识君楼当了数年花魁的人,哪怕满脸清冷寂寥,一举一动却皆是勾魂魅惑。

荀娘缠好墨发后,又问:“可有此事?”

奚将阑依然笑靥如花:“没有。”

墨发纹丝不动。

荀娘冷冷看他,一时分不清此时到底是太会说谎还是真的没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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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奚明淮的记忆又做不得假。

荀娘深吸一口气,将烟斗收回来继续吞云吐雾:“我不会说的,你走吧。”

奚将阑视线匆匆一扫荀娘肩头的飞燕和她耳饰上的金铃,不知想到什么,笑吟吟地托着腮看她:“姐姐之所以不想说,是因为我幼时曾欺负过奚明淮吗?”

荀娘眉梢都是冷意,甩给他一个“你明知故问”。

“那姐姐可误会我了。”奚将阑嬉皮笑脸地说,“奚绝这个心狠手辣的恶人,已经在十二岁那年遭了报应死透啦。”

荀娘眉头一皱,扫了一眼奚将阑纤细手腕上的墨发丝。

依然没有动静。

“你什么意思?”荀娘不动声色道,“你不是奚绝?”

“是啊。”奚将阑眼波流转,灵动又欢快,“我名唤……燕、晏聆,是北境一家小门户出身。十二岁那年奚绝少爷并未觉醒相纹,我反倒走了大运觉醒灵级相纹。”

荀娘目不转睛盯着这人的脸,妄图从他的细微表情瞧出端倪。

但奚将阑太自然了,神色没有丝毫异样,自顾自地说故事:“……奚家的人无意中寻到我,便将我请到奚家改头换面来顶替奚绝。喏,我这张脸才是真正的脸,不信你可以问红尘楼主。”

荀娘本来只觉得这个孩子很好掌控,也好栽赃嫁祸,但只是短短半刻钟的接触让她彻底改观。

这些年荀娘见过无数人,却从来没有人像奚将阑一样让她觉得深不可测。

那笑容明明温煦又乖巧,她却莫名毛骨悚然。

此人怕不像表面上那般人畜无害。

奚将阑笑吟吟地道:“奚家如此待我,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仇雪恨。”

荀娘冷冷道:“你觉得我会信你?!”

“姐姐若不信我,难道还要信罪魁祸首吗?”奚将阑若无其事地问。

荀娘瞳孔剧缩:“你……!”

奚将阑手肘撑在桌案上,直勾勾盯着荀娘漂亮的眼眸,压低声音道:“姐姐,药宗早已避世,奚明淮在婉夫人处性命无忧;但他知晓当年罪魁祸首,无论你是否为那人做事,这一条便已为他、以及你招来杀身之祸。只要那罪魁祸首还活着一日,你们便永远不得安心。”

荀娘垂在一旁的手猛地一蜷缩。

“我没有理由要杀你们。”奚将阑像是蛊惑人心的妖精,弯着眼睛柔声道,“只要你说出那人是谁,药宗、剑宗、让尘、横玉度……甚至是獬豸宗宗主盛焦,都会保护你们。”

盛焦这个名字几乎是公道、天道的象征。

荀娘五指一颤,眸中冷厉散去,她近乎走到绝路似的呢喃:“盛宗主……当真?”

奚将阑再接再厉:“当然啦,奚家之案六年未破,盛宗主也便寻了六年的线索,可见他一秉至公,公道无私。再说我和他是道侣,他自然也会听我的。”

荀娘:“……?”

门口的盛焦:“…………”

荀娘沉默半晌,微微咬牙终于下了决定:“让我信你,可以,但你要让我看你的记忆。”

奚将阑反应极快:“哦?姐姐的相纹是玄级「望镂骨」?”

荀娘点头。

奚将阑笑容不减,心想

:“娘的这可难办了,被她看了记忆这不是得露馅吗?”

荀娘似乎早察觉出来他刚才那一通胡编乱造是在撒谎,冷冷道:“我只看当年奚家被屠戮那晚的记忆,其余不会多看。”

奚将阑:“……”

奚将阑乖巧一笑,满脸无辜:“姐姐说什么呢,就算让您从我从小玩泥巴的记忆开始看,我都问心无愧。”

荀娘:“……”

荀娘才不信他这张巧言令色的嘴。

但奚将阑话锋一转,委屈地道:“但还是不行,我现在修为尽失,你用「望镂骨」抽我记忆,怕是会将我弄成个傻子。”

荀娘漠然:“我只是玄级,修为又只是金丹期,伤不到你这个到过化神境的神魂。”

奚将阑往后一撤,避开荀娘再要点上来的灵力,言笑晏晏:“姐姐还是先告诉我,你在奚明淮记忆中看到过的罪魁祸首是谁吧?”

荀娘垂下手。

奚将阑温声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名字。”

荀娘并未回答,奚将阑也不着急,漫不经心地支着下颌朝窗外看去。

他本是想打发时间,但视线一瞥突然微微蹙眉。

下方的云灯……似乎有些奇怪?

云灯本是夜晚而亮,白日里阳光太烈就算点燃也很难看到火焰,但从高处往连绵不绝的云海望去,却发现那灯海竟在隐约闪烁着熟悉的紫光。

与此同时,奚将阑经脉中猛地泛上来一股强烈的枯涸龟裂之感。

……像是即将枯死的花枝。

奚将阑猛地收紧在宽袖的手,不着痕迹催促道:“姐姐,如何?”

荀娘霍然起身,冷漠道:“我还是要看你的记忆。”

说罢,她将手中烟杆一扔,金丹期灵力遽然朝奚将阑眉心劈来。

奚将阑虽然修为不在,但逃跑的功力依然不减,当即就要往后撤去,只是他腰身一折,地面烟斗处撒出来的紫色灵力弥漫出白混合着紫色的烟雾。

奚将阑只吸了一口便暗叫糟糕。

是「弃仙骨」。

「弃仙骨」饮鸩止渴,痛苦和渴求彻底浸入骨髓,一旦失去那伪天衍便会痛不欲生。

奚将阑之前用了那么大一团,本该生不如死,却因盛焦那两日源源不断的天衍灵力而止住那种癫狂的渴求。

就好像……

天衍灵力就是「弃仙骨」这种剧毒的解药。

奚将阑根本来不及细想,荀娘灵力已撞到其中。

她的灵力并未带丝毫杀意,甚至没有激起奚将阑肩上「灼」字天衍珠的禁制,直接化为小小的钩子贯入奚将阑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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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的盛焦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推门而入。

奚将阑眼眸空白一瞬。

荀娘反应极快,瞬间将奚将阑一段记忆强行勾出来,好似烟雾般凝成一副虚幻的记忆,强行呈现在面前。

六年前,狂风暴雨夜。

奚家横尸遍野,有些尸身甚至被强行抽出相纹,血肉模糊横在地面,被滂沱大雨冲刷出狰狞的血痕一路汇到池塘中。

锦鲤拼命在水中扑腾。

偌大池塘已变成血红一片。

轰隆隆——!

漆黑天边降下煞白巨雷,将好似乱葬岗的奚家废墟照得一瞬惨白。

在刹那的恍如白昼中,一个身形纤细的人站在雨中。

那人浑身湿透,长发湿透,胡乱用一枝桂花枝挽着,身穿及冠时华美艳丽的繁琐衣袍。

雷光一闪而逝。

很快,又是一道雷悍然劈下,终于照亮那人的脸。

是奚绝。

乞巧节那日,

少年奚绝及冠礼,他身量依然纤瘦,站在尸海中似乎瞧见了什么,突然微微一歪头,舌尖轻轻将唇角的一滴血舔去。

奚绝言笑晏晏,好似盛开在地狱黄泉的恶花,邪嵬又艶美。

“哎呀。”少年笑着说,“哥哥,你看到啦?”

轰——

雷声戛然而止。

「望镂骨」烟雾瞬间散去。荀娘匪夷所思看着他:“你……”

奚将阑似乎被震懵了,不可置信看着那段记忆,嘴唇都在微微发白。

“不……不是。”

“叮——”

盛焦猛地回神,手中天衍珠竟然未受他催动而主动旋转,且此次速度极快,像是斩钉截铁般两息便下了定论。

原本只是十颗的「诛」字天衍珠……

此时却瞬间变成了五十颗。

刹那间,五十颗天衍珠聚集的杀意强迫性的在盛焦体内相纹乱窜,后颈处闪现金色光芒。

盛焦倏地睁开墨黑眼眸,冰冷无情。

无穷无尽的杀意好似一股冷冽寒风刮过盛夏。

奚将阑脸色苍白如纸,只有眼尾那点红痣灼眼,好似要滴血。

他微微侧身看向盛焦,察觉到他身上凛冽的杀意,沉默好一会突然笑了出来。

明明盛焦身上全是森戾寒意,但奚将阑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缓步走到盛焦面前。

盛焦一愣。

奚将阑知道那五十颗珠子代表什么,他也不辩解也不逃走,反而轻柔地抓住盛焦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淡淡道:“盛无灼,下手吧。”

盛焦眸瞳中冷意一顿,沉着脸就要将手收回。

奚将阑闷闷笑着,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倏地从漂亮眸瞳滑落,滴落在盛焦手背上。

“你信天衍珠,并不信我。反正我终归会死在你手中,倒不如现在就死,省得徒做挣扎,多添难堪。”

盛焦被那滴热泪砸得指尖微颤,他将手往前一抬,掐住奚将阑的下巴。

胭脂香和唇脂的桂香淡淡拂来,缱绻又旖旎。

“奚绝。”盛焦冷冷地问,“我只最后问你一遍,奚家屠戮,可与你有关?”

奚将阑沉默许久,羽睫湿润地冁然一笑:“天衍珠从无错判,果然名不虚传——好啊,我承认,奚家屠戮的确同我有关,「望镂骨」的记忆也是真的。”

盛焦的手猛地一用力。

天衍珠安静如死,并未因他的话而有反应。

奚将阑被捏得吃痛地“嘶”了一声,却还在笑。

“方才你也听到了吧,我不是奚绝,晏聆才是我的名字。奚家为了独占我的相纹,杀了我爹娘,又强迫我伪装成奚绝入天衍学宫。我蛰伏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屠戮奚家,报仇雪恨。”

盛焦不知有没有信,只是眼神越来越冷。

“盛宗主,断案吧。”奚将阑眼眶含着热泪,笑得温煦又绝望,低喃道,“就像在申天赦幻境中那样,断我报仇雪恨屠杀奚家全族,到底有罪还是无罪?”

盛焦垂在一旁的手猛地用力,眸瞳的冷漠似乎在动摇。

奚将阑眼泪簌簌而落,突然故态复萌地想去亲盛焦。

盛焦似乎还在思考奚将阑的那番话,蹙眉偏头躲开他的吻。

但下一瞬,奚将阑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动作,唇轻轻落在盛焦玉白的耳垂,温柔启唇。

“听之任之——缚灵。”

盛焦瞳孔一缩,隐约觉得不妙。

虚空猛地传来阵阵琉璃破碎声,奚将阑已经抽身后退,身边萦绕着好几只琉璃鸟雀飞来飞去。

「换明月」的灵力毫不留情将毫无防备的盛焦吞没,强行将「堪天道」的灵力死死束缚住。

奚将阑孤身站在那,将一绺长发撩到耳后,微微侧眸看来,泪水簌簌往下落,在苍白脸上留下斑驳泪痕,眼尾的红痣像是被浸在水中的血玉。

“我方才不是都叮嘱过盛宗主了吗……”

奚将阑不知何时已将盛焦的天衍珠拿到,他慢条斯理擦掉脸上的泪水,注视着那串失去灵力而彻底黯淡下去的珠子,笑得邪气又艶美。

“不要信我的话啊。”

盛焦脸色一凛,体内灵力全然被困住,丝毫动弹不得。

奚将阑朝他嘻嘻一笑:“盛无灼,你又上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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