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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故人

第二天一早,赵岚提前坐在了茶餐厅。

她比约定早来了整整一个小时,把家人准备的所有的礼物都带上,还是忍不住问先生∶"弟弟会不会不想来”

“不会。”先生牵着她的手,认真回答她,“弟弟和你一样勇敢。”

赵岚握紧先生的手,又仔细整理好衣领。她看了看窗外,收回视线,拨着茶杯慢慢地转。

她知道弟弟很勇敢。

被她从柴垛里抱回去的孩子,就算醒来后也很少说话,几天后她知道那个孩子叫火苗。

那些人不准他们再记住自己的名字,要他们把以前的一切都忘掉,否则就会一直打到把他们不会动为止。

所以他们约好了,她叫弟弟“火苗”,火苗叫她“姐姐”。

那三年里,他们除了不分白天晚上的干活和挨打,就一直在想办法逃出去。

能找到的机会不多,他们被盯得很紧,有次雨下得很大,他们趁着去割草的机会拼命跑,差一点就成功了。

那次他们跑到一片庄稼地里,藏在玉米秸秆中间,锋利的叶片把他们身上手上刮得全都是血痕。雨大得要命,雷声轰鸣闪电刺眼,搜他们的人脚步声近在咫尺,手电筒的光到处乱扫。

“姐姐。”那个男孩用力攥着她的手,“逃跑的是我。”

“我逃跑了,你是来找我……就这么对他们说。”

那一次他们已经不可能逃得出去,必须要想个说法来解释,不然两个人都不可能过的了回去那一关。

“我年纪太小,照顾不好我们两个,你不能挨打。”

弟弟的声音很低,在肆虐的暴雨里轻轻打着颤∶“你好好的,我们才能逃出去。”

“我活下去。”弟弟答应她,“姐姐,我答应你,我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的。" 弟弟告诉过她很多遍, "我有妹妹, 没有哥哥她会害怕。"

弟弟每次都会活下来,每次都会挣扎着告诉她,家里人在找他,他要逃出去回家。

后来的事又是场噩梦。她看着那个男孩子掉转身冲出去,她死死咬着牙关,逼自己按照商量好的去演,看着那些拳脚木棍毫不客气地向下落,全砸在弟弟的身上。

她看着那个孩子逐渐不再有动静,终于再受不了……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么当一个疯癫的、想要孩子想得脑子有病的准母亲。

她歇斯底里地去和那些人闹,把那个孩子从拳脚里抢出来,把他护进怀里,不断地去握垂下来的、冰冷的手,抱在怀里摇晃着喊宝宝。

到这个时候那些人反而满意,他们要的就是这样的“货”,认为她终于想通了,收起家伙四散离开。

一个星期后火苗醒了,依然躺在床上不能动。

断的肋骨伤了肺,让当地的土医生接上了,伤的地方糊了草药,稍微坐起来一点就会咯血。

那个孩子睁开眼睛,隔了一会儿忽然认出她,眼睛里就淌出笑,发不出声地叫她"姐姐"。

……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

那三年里两个人相依为命,一个人撑不住睡着了,另一个人就抱着铁钎守夜,任何一点动静都会立刻惊醒。

赵岚很清楚,明炽很勇敢,明炽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来。

但她还是担心这次约见有些早。

"我们也会聊天。" 赵岚被先生握着手,轻声给先生讲, "他说妈妈不是故意的, 那是场谁也没料到的意外。”

"他说一下丢了他和妹妹,妈妈一定非常自责。哥哥在国外,但是听说了这件事,应该也会担心。"

赵岚低声说“他很自责,他觉得自己不该丢,他说那天他应该更机警一点,更有自我保护意识。”

他们也不是每天都只聊怎么逃跑,那样人会被压抑憋疯的,他们也聊等逃出去以后、回家以后的事。

这是他们拼命活下去,拼命往外逃的最大动力。

这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

只有这个时候,他们像是不到二十岁的大学生和不到十岁的小朋友。

“我一回家,就要抱着爸爸妈妈哭。”

赵岚抱着膝盖, 手臂托着下巴∶ “我还有妹妹, 妹妹也要捞过来哭。”

火苗也学她, 也抱着膝盖, 手臂也托下巴∶ “我也要抱着爸爸妈妈妹妹哭。”他发现自己赢了一局,立刻补上∶“我家还有哥哥。”

“这么耍赖!”赵岚点他脑袋,“那我要在家里的床上睡一天一夜不起床。”

火苗立刻超级加倍“我要睡三天三夜。”

赵岚快忍不住笑,还要假装生气∶“好啊,那我还要把这几年的事都补上———我要一口气过三个生日,直接加满二十岁。”

"我要一口气过四个。"火苗精准打击,"我丢的那天就是生日,蛋糕上插三十四根蜡烛。"

赵岚被他全面打败,决定采取最终的制裁性手段,往手上呵了几口气,去碰他怕痒的地方。……

他们两个笑得倒在草垛上,那是那三年里他们最高兴的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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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赵岚梦见了自己回家,她猜火苗也梦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男孩子不像之前那么高兴,反倒隐约像是多了点心事。

"怎么啦。" 赵岚趁着割麦子的间隙, 弯下腰问他, "担心咱们逃不出去"

火苗想也不想地摇头,用袖子擦去汗水,露出一个很短暂的笑。

赵岚不准他再去干重活, 要求弟弟站好不准动, 蹲下来检查他的腰。

瘦得嶙峋的腰脊有一块骨头凸出来。当地的土医生不敢按,说是打伤的,按不好往后连走路都走不了,只能等回头去城里的大医院治。

"等回家了,一定要跟爸爸妈妈说,把腰治好。"

赵岚把他的衣摆放下来,转到他面前,抬手摸摸他的耳朵∶ “还有这儿, 记住了吗?”

火苗听话的点头,也摸摸她的头发∶“姐姐也要养身体。”

"肯定。" 赵岚握拳,"等我们都好了,就约饭。"

她想想都饿得不行“我现在想起食堂都馋死了。哇,还有年夜饭,一家人一大桌子菜,回头我们两家一起吃,就是两大桌菜,太棒了吧。”

火苗的眼睛也跟着笑,一起握拳“约饭约饭。”

……

这顿饭一直耽搁了十三年。

"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错。"先生对她说“造化弄人。”

成功逃出去的前几天,他们被那些人疯狂报复,这次赵岚没再让弟弟拦在自己面前。

那些人总还不至于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有能力偷手机报警,赵岚把火苗推到身后,自己被那些人关在全黑的房间里。

即使连那三年也算上,那大概也是最恐怖的三天,那三天足以摧毁一个人全部的神智。

赵岚的记忆在那里发生了断裂,只依稀记得慑人的械斗声,她歪倒在房间的角落,房间的门被人用力推开,有穿着制服的人冲进来。

在那之后,赵岚被救出去,确诊了应激的心因性失忆,养了很久的病。

赵岚一点点走出来,重新去面对那段过往,找回过去的记忆,想起自己欠弟弟一顿饭。

“我在那三天里死了一次。”赵岚对先生说,“然后用十三年活过来。”

“那个孩子。”赵岚说,“我弟弟。”她低着头说“他慢慢死在了那

十三年。”

那个孩子说过的事,没有任何一件变成真的。

那天火苗醒来后为什么有心事,在想什么?

是不是隐约意识到了或许一切未必像想的那样,即使回家了也不会有补上的四次生日、不会有能赖三天三夜的床

是不是那个七岁就走失、在外面磕磕绊绊长到十岁的孩子,其实已经对家人隐约有所预感,猜到了一部分可能会有的未来

但恐怕也猜不到更多了。

怎么会有十岁的孩子能猜得到,死去活来多少次、带着一身伤逃出去,等待他的是那样的十三年。

——就在前两天,为了最后确定一部分资料的真实性,赵岚还跟着龚老师走访过任家的那个人。

“那个人。”赵岚说,“他不是最近才疯的。”

赵岚住过很久的医院,疗养过很久,在任尘白带着骆橙约见龚老师的时候,她就已经怀疑那个人有些不正常。

所以赵岚也主动揭开自己的创口,去提醒对方,记忆并不一定就是真相。

但一个去寻找真相的人,注定不会有办法理解自己编织谎言、来拼命掩盖真相的人。

就像这次赵岚陪同龚老师去,在特殊管理的病区看到任尘白。

荀院长没有刻意隐瞒消息,也没有禁止人来探望,任尘白知道了骆枳还活着————应当是任家人告诉他的。

正常到就像是个没有病的人,还像在咖啡厅里一样,彬彬有礼地和他们问好。

就连新来的护工,也会误以为他没病————如果不去看那张仔细盖着被子的空病床的话。

任尘白没和他们说几句话,就抱歉地说小枳要吃药了,回到那张空病床前。

他做的那些事,就好像是那里真有个人。

大概还是个很冷漠抗拒、完全不配合治疗的病人。要任尘白轻声慢语地哄上很久才愿意吃一口药,然后就又不再有反应。

所以任尘白也只好把药放下,他完全不因为这件事生气,也不因为这个就不耐烦,只是坐在病床边的地上。

他对着空病床,低声一样一样道歉,数自己犯过的罪。

……这是他能接受的极限了。

送她们走的时候, 荀院长对她们说, 任尘白没办法想象其他的可能。

任尘白没有办法想象,被他那样对待过的骆枳,是怎么还能咬着牙和血吞,拼命一刀一刀剜净旧疮痼疾,头也不回地闯去新的人生。

不论谁这样对他来说,任尘白都只认为这是他们来骗他的假象。因为换了他自己,叫他来一百次一千次,也绝对不可能撑得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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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老师其实也没有想到。

她知道那个孩子一定不会让霜梅失望,但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快到连她自己也还没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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