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这种事,一旦有了个异常期待、不论怎么都一定要达到的目标,进度就会变得比之前还要快。
回到望海休养的第十天,明炽和影子先生、禄叔一起给附近的礁石群都做上了会发光的路标,还找到了禄叔之前说的那只松鼠。
接下来的第二个星期,明炽终于教会了影子先生调控适量面粉和水,把它们揉成不自然流淌、砸人也不疼的面团。
当事的教学双方都对这个进度相当满意,还在晚上一起剥了松仁。因为现在的半成品离面包远得很,被路过的禄叔带走,交给厨房做了松仁玉米。
半个月后,明炽的刀口已经彻底好全。去复查的结果也相当顺利,病灶切除得非常干净,还遇到了已经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一家人喜气洋洋地拿着复查结果,远远就和明炽招着手打招呼。
幸运粉丝的追星计划完成到第十七页,黑心债主终于收到了风景画外的第一幅人像作品,画的是那天夜里的露台。
……
艺术源于现实但高于现实,画面和那天晚上很相像,又有些细节能看出不同。
影子先生认为,这把躺椅材质过软支撑力不足,如果考虑现场,其实做不出像画面这样兼具风度和舒适性的姿势。
明炽其实还认为自己有些着急拿笔,右手复健不到位,很多细节都处理得难免含糊。但他对自己的视觉记忆相当自信和坚定∶“就有这么帅。”
明危亭和他一起坐在沙发里,对着画架认真鉴赏,闻言侧过身∶“有这么帅?”
明炽的伤口已经完全痊愈了,明危亭还是习惯性地一只手护着他,两个人都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里,手臂也依然垫在他的颈后。
这几天已经开始忙当初那场事故的收尾,明先生从休闲服换回了衬衫和西装,领带被随手解下来了,领口那里的扣子被打开了一颗。
影子先生越来越学会和习惯放松,侧过头看他,视线落过来,探寻里藏着点好奇的笑意。
这个角度立刻成了新的排行第一的场景。
“不要动。”明炽立刻双手按住影子先生的肩膀,用眼睛从上到下仔细细看了一遍。他初步有了下一张画的灵感,收回手,摸出随身的便签本,飞快速写打型∶“这么帅。”
明危亭有些惊讶,接着笑出来。
明炽在画他,他就真的一本正经不动,但嘴里还是要说"怎么会有人聊天聊到一半,忽然给对面的人画画。”
“说来话长。”明炽埋头捏着铅笔涂涂涂,“怎么会有人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欠了一百三十四幅画。”
说完这句,明炽停下笔算了算,又更新数字∶“一百三十一幅。”
债务表就贴在卧室,上面已经被打上三个对号,有了两张风景、一张人像————其实别的画也还有,但明炽自己都觉得不满意。
那两张风景画,一张是那天月下涨潮的石滩,粼粼彼光映着水中焰火,另一张是明炽做的一场梦。
他梦见他在沙滩,太阳在他眼前跳进海里,把世界都烧成红的。
………
“影子先生。”
把这幅画交给黑心债主的时候,明炽还在想一件事∶“梦里好像不只有这些。”
明危亭把画仔细在桌上放平,正在做基础清洁。他抽空学了油画的保养,涂上光油的手法比揉面利落和稳定得多“还有什么”
明炽也说不出。只是走到影子先生身边,看着松节油的光泽均匀覆在画面上。
“小心呛。”明危亭拿着板刷,空出的手轻轻揉他的头发,“会咳嗽。”
明炽的头发长得很快,他不是疤痕体质,手术做的又是皮下缝合,几乎没有剩下什么可见的痕迹。
现在的这个长
度还不足以做什么发型,但手感已经相当好,一旦揉上了手就很难舍得拿开。
明危亭把光油耐心地薄薄铺满一层,他让明炽站到上风口,又换了支宽刷去蘸光油。
明炽认真地看影子先生做这些事,又想起那场火红色的滚烫的梦——他想这大概是的确真实存在过的场景。
他坐在海边的沙滩上,不止他坐在海边的沙滩上。
有人在背后抱着他,握着他的手,慢慢帮他写新的名字。
那种力道格外审慎庄重,像是一场悄然发生的,有着决定性效力的判决。他在那场判决里被判终身自由。
明炽其实不怕松节油的气味。以前都是他自己给画做保养,自己涂上光油,只要不浓到呛鼻,他还觉得那种味道很好闻,所以也被姨姨更有理有据地当成松鼠喂点心。
影子先生的手法比他更细致。明炽主要负责给揉脑袋,他站在桌边,看着蘸饱了松节油的板刷在画面上抚过,看着被他画出来的梦。
梦里其实有比画面更丰富广阔得多的场景,他想这大概是自己在手术前特地描墓在脑海里,来来回回复习记牢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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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如果是现在的他回到手术前,知道发生的一切都即将被忘掉,一定会这么干。
……那天明炽想了很久那场梦。
久到影子先生已经上完了两遍光油,阳光和风配合着把光油弄干。他们一起把画送去通风干燥的房间收好,又一起去洗手和研究做面包。
学做面包的影子先生触类旁通,用刷上光油一样的手法给面团也刷了油————然后除了这一步,剩下的进展就都不太顺利。
但也完全没关系,他们两个好像都不太着急。
松节油的味道没那么容易散净。那天晚上他们回卧室睡觉,明明已经洗过了澡,附近好像还是萦绕着相当淡的松木香。
那天晚上的风相当温柔,温度也刚好,舒服到开空调都显得暴殄天物,他们就没有把露台的落地窗完全关上。
风把窗帘掀起一点,月色溜进来,很淡的松香里,明炽做了一连串的梦。
这回和这些天都不一样,他梦见的不是过去那些已经忘掉、又因为反复不断背诵描墓,而在潜意识里留有模糊印象的事了。
他梦见他和影子先生坐在壁炉前的沙发里,禄叔戴着眼镜坐在另一边看报,壁炉里的木柴烧得毕毕剥剥地响。
梦里他们都变得比现在年纪更大。禄叔放下报纸,靠在沙发里笑眯眯看他们,松木的气息柔和温暖,他们好像是在边聊天边剥松仁,不知道从哪跳出来的松鼠抱着一颗就跑。
他梦见影子先生的手垫在沙发和他中间,他们舒服地放松身体向后靠,什么也不想,懒洋洋什么也不做。
影子先生转头看他,目光被火映得温暖,他的眼睛里落进影子的影子。
明炽把那张铅笔的草稿打完,他这次给自己也在画里留了个位置,又用线条框出完整场景。
明炽想,下一张画他知道要画什么了。
……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明先生也开始有些忙。
大部分事情的常规发展轨迹里,最忙碌的通常都是开头和收尾——开头要拿出合适的应对,要确认后续的一切章程。结尾的时候通常不会有那么多要决定的事,但条目繁多细节琐碎,所以也格外牵扯精力。
明危亭预计自己要出门三到五天,事实上要在家里处理的工作也有不少。
这两周都有不少文件被送过来,明禄也出门几趟,带回了要明先生手写或是签名的几箱信件。
明先生就这样被困在了书房。
"船长用不着做这些。"明禄压低声
音,给明家的新船长悄悄吃定心丸,"只有先生要做。"
明家的总管也用不着做这些,隔岸观火的态度不要太明显,甚至还拉着小今爷一起坐在边上剥松仁。
明炽毕竟还有些厚道,尽力压了下嘴角,把剥好的松仁抓了一大把送过去。自己也被扣在桌边,给明先生揉了三十秒的头发用来解压。
明炽整理着发型,回到禄叔旁边坐下,小声悄悄问∶“做先生经常要这么累”
明禄正在剥一颗松仁,闻言看了看他,忽然笑了。
明炽有些好奇,眨了下眼睛。
"先生小的时候,也问过一样的话。"
明禄说∶“当时先生的父亲刚刚办完公,夫人在给先生的父亲揉额头。”
明危亭暂时停笔,抬头开口∶“禄叔,我不记得有过这种事。”
“那时候先生只有两岁半,走路还摔跤。”年过七旬的明总管从容补充,“泳倒是已经游得很好了。”
……
有些人一听到“两岁半”就眼睛锃亮,立刻坐直,还因为担心自己的短期记忆不稳定,拿出了铅笔和便签。
明危亭沉默片刻,起身走过来,把手罩在明炽两边的耳朵上。
明炽把手上的松仁放下去,握住明先生的手。
他和禄叔交换了个视线,保持严肃,把笑全藏起来,仰头跟先生商量∶“就听一小段。”
"可以选择十二岁以后的内容。"
明危亭低头,也跟他商量∶“两岁半的时候,我的表现应该不够沉稳。”
这回明炽用上所有的力气才把笑拼命压牢,咳了几声,抿着嘴角抬头,明目张胆地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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