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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场面寂静无声,有胆小的官吏已经吓晕,连战场厮杀里活下来的燕都尉都被这氛围搅和得七上八下,反观赵白鱼面色冰冷从容,不由由衷敬佩。

出于职责,他刚想劝谏,但衙门外出现了难题。

被推出去的十二人都是官袍在身,最小也是从四品,可能是营兵们这辈子离高官最近的一次,他们本能地畏惧高官上差,而赵白鱼不是钦差,无权先斩后奏,此时又被山黔和胡和宜两人一唱一和唬住,生怕赵白鱼徇私枉法,私杀人犯,届时怪罪下来会不会牵连他们?

当中可是有四名二品大员,再进一步便是宰相之职,给他们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砍啊。

因此,没人敢动手。

燕都尉松了口气,将这事报给赵白鱼,顺便劝说:“山黔等人手里都有人命,白纸黑字,证据确凿,大人不用担心陛下赦免他们——”

话音未落,便见赵白鱼进公堂抽出尚方剑,径直走出衙门,高举手中剑,如他之前斩落李得寿头颅那样精准且利落地,猝不及防地,斩落胡和宜的脑袋。

滚烫的鲜血瞬间飞溅而出,染红门口那头干净的獬豸石像。

——

一片寂静。

赵白鱼抬眼,眼瞳浓黑而肤色瓷白,眼角下溅了三滴血。

“还需要本官示范第二次吗?”

万籁俱寂,无人应答。

燕都尉嘴巴开合两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心里对赵白鱼的敬佩变成了敬畏。

赵白鱼挽了个剑花,甩干剑身沾到的血,就站在衙门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营兵行刑,十二颗脑袋骨碌碌滚落地面,脸上的表情或定格在恐惧、或愕然、或怒目不服,而衙门口的两尊獬豸石像、台阶全是黏稠密集的鲜血,连鸣冤鼓也沾了血液。

燕都尉声音有点颤抖:“大人,都砍完了。”

赵白鱼:“把他们脑袋装起来,找几根竹竿,挂到公主府门口。”

燕都尉:“这……”

赵白鱼:“我的命令不喜欢重复第二遍,今天你一再质疑我的话,如果做不到最基本的听令行事就回你主子身边告诉他,换个人来。”

燕都尉心颤,赶紧低头拱手:“卑职知错,再不敢犯,这便令人去办。”

***

天空阴沉,东边的乌云逐渐吞没西边的晴空,风也逐渐大起来,眼见又将是一场洗刷大地的暴雨要降临。

燕都尉架着一辆板车停在公主府门口,车上放十二个竹笼子,里头都是刚离开脖子的脑袋,而前头还是一身青衣,背脊挺直如竹的青年便是赵白鱼。

虽说两军交战不是没有过枭首示众,但那是对恨之入骨的仇敌。

而板车上的脑袋在今天之前还是四省呼风唤雨的公卿大臣,普通人望尘莫及,穷尽一生恐怕都见不到一面,结果落个尸首异处的下场,还被挂竹竿上示众。

挂便挂吧,也不是没有被抄家的大臣。

只是人家那头颅都挂在刑场,小赵大人倒是心狠胆大,挂到公主府门口,怎么母子之间有这么大仇的吗?

赵白鱼:“去请昌平公主把门打开。”

燕都尉这回不犯傻了,令人撞开公主府的大门,里头的家仆丫鬟急忙跑出来拦人,一见后面高高挂起来的人头都吓得连连尖叫,步步后退,再不敢向前。

赵白鱼不惧暗中盯梢的死士,大步前进,熟门熟路来到昌平公主经常留宿的楼台水榭,这儿建得高、看得远,正好能看到公主府门外搭起来的高高的竹竿。

竹竿上吊着的脑袋面目狰狞,清晰可见。

昌平公主瘫坐在椅子上,大势已去加上身边得力心腹不是失踪就是死亡,还被十几颗人头恐吓,以至于情绪低迷、精神蔫耷,失去平时的光彩夺目,变得面色惨白,显露出几分衰败之相。

她瞪着踏步而来的赵白鱼说道:“你疯了?”

死死抓住扶手,因为过于用力而崩断了涂着蔻丹的指甲,可是刺骨的疼痛也没办法转移昌平此刻对赵白鱼的满腔仇恶。

“赵白鱼,你是不是疯了?你来做什么?孤问你你来做什么!”

“我来告诉你,杀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有多轻松,手起刀落,咔擦——脑袋掉下来骨碌碌地转,眼睛都来不及闭上,原来高高在上的达官公卿也和你们眼中卑贱如蝼蚁的百姓一样,也是个人呐……看到没有?死不瞑目,盯着你看呢。”

昌平冷笑,神色癫狂:“你以为我会被几个人头吓傻?赵白鱼,你被刺激疯了是吧?啊?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几颗人头就能让我良心不安,让我俯首认罪?”

“不是几个。”赵白鱼来到昌平身后,从她这个角度看向远处高高吊起的脑袋。“第一批杀十个,第二批杀二十,第三批杀三十……从现在开始,你就坐在这里,睡在这里,吃也在这里,就在这里看着那些死不瞑目的脑袋,要记住你本该和他们一样,枭首示众,万人唾弃!”

昌平的镇定瞬间维持不下去,低声吼道:“赵白鱼,你敢折辱我!孤还是大景的公主,是你母亲!”

“母亲?”赵白鱼低头看她,声音平静中带着讥讽:“你大概不知道我生而知之。”

昌平僵住,难以置信:“你……你知道?”

赵白鱼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命令门口守卫:“从今天开始,不准昌平公主离开此地,哪怕她病了、死了,也得死在这里!”

***

“全杀了?”

霍昭汶愕然。

燕都尉咽着口水描述当时的场景:“他握着尚方剑,手起刀落,眼睛眨也不眨,那鲜红滚烫的血飞溅到衙门口的石阶和石像上,不知怎么的,却比我在战场上连环斩首上百个敌军还震撼。”

霍昭汶心神恍惚,这就是赵白鱼的选择?他准备玉石俱焚?

如果几颗人头能吓到昌平,她不至于为恶多年仍死不悔改。

赵白鱼到底想做什么?难道只是图一时痛快?

燕都尉劝道:“虽说恶官凶吏死有余辜,当场斩首也是大快人心,可即便是代天巡狩的钦差想杀三品以上的大臣都得请示过圣上,就算先斩后奏,事后也会被参一本,需有铁证确保不会连累己身才好。殿下,这么放任赵白鱼私刑处决两江的官,后果恐难以收拾。”

霍昭汶扶额思索:“如果是我来杀,事后定会被东宫拿捏话柄。如果送到刑部等朱批,期间不知道会被做什么手脚。倒不如有人替我杀,何况山黔这群人罪证确凿,没朱批也该杀!”

他忽地拍桌斥道:“要不是顾虑东宫,我早杀了他们!”

燕都尉懂了霍昭汶的打算,他要案子呈至文德殿之前,两江先死一小部分人,空出他要的官职,但是不想亲自动手,至少人不能由他来杀。

他又是钦差,是主审、也主全责,杀不杀都是难题,偏巧还有一个同样被授意来差啊两江官场的赵白鱼,对方还挺积极当把好使的刀,自然顺理成章推过去了。

一时间,燕都尉对赵白鱼心生同情。

为官者本就得做好帝王手中刀的本分,刀用多了就会钝、会坏,所以九成九的公卿大臣懂得怎么明哲保身,不懂互相推诿的朝臣不是死了就是埋没在角落里抑郁不得志,这年头的官场还有谁会主动跑出来揽事?

怎么会有人主动揽下这要命的烫手山芋,就为了百姓公道?

燕都尉自认做不到,也曾听酒楼说书慷慨激昂地描述这种大义之人,彼时只是嗤之以鼻,觉得不愧是落榜书生才编撰得出这种脚不着地的虚假情节。

但是当他亲眼见到世上真有这种人的时候,虽不敢苟同,又难以克制地心生敬佩。

“卑职还听赵大人差遣?”

“他指哪,你们打哪。”霍昭汶把官防印信都扔给燕都尉:“听说本地有个佑民寺很灵验,我准备去替皇祖母和父皇求个平安符,暂时不理两江琐事。”

便是要将大权抛给赵白鱼的意思了。

“殿下,您毕竟是管两江大案的钦差,就算有大权旁落的理由,也架不住赵白鱼大开杀戒,东宫会以此攻讦您和赵白鱼是同党。”

霍昭汶沉默,他知道放权出去,恐会被东宫抓住话柄,但是——

“我到底还是大景的皇子,他赵白鱼一介臣子尚能为百姓公道不惧杀戮,不惧天威,我没有他破釜沉舟的勇气,总不能连点诘难也不敢承担吧?如果软弱至此,我还配你们追随吗?”

燕都尉低头:“得令。”

出了前厅,燕都尉忽然明白向往美好光明的人事物大概就是多数人的本性。

因为做不到,因为稀少,所以会畏惧、不屑、不以为然,但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抹杀掉他们本性油然而生的敬意。

***

夜色笼罩,本该阖眼的昌平却睡不着,眼里都是红血丝,死死瞪着公主府外面的旗杆吊着的竹笼子。

本来不应该看见的,但是赵白鱼特意令人点亮烛火,务必昼夜通明。

昌平被关在楼台里,没给她烛火,也没派人随身伺候,无论她怎么呼喊都不会有人出现。

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楼台太大、太高、太安静,也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黑夜太暗、太冷、太漫长。

但她不会认输,她不准自己害怕,更不可能生出愧疚之心,哪怕是向元狩帝低头也绝不能败在赵白鱼手里,她不会给谢氏任何赢她的机会。

二十年前被驱逐京都,四面楚歌的艰难困境下,她还能在谢氏身边埋下能够击溃赵府所有人的杀机,那般绝境都能反杀、都还是赢家,眼下不过是个被她调换人生,被她耍了二十年的贱种,如何能赢她?怎么配赢她?

昌平神经质地冷笑,强迫自己盯着旗杆上的人头自言自语:“和我斗?我霍箐徽要是怕了鬼神,便走不到今日,早就死于后宫倾轧!死于二十年前的朝堂政斗,更活不到今天!恶鬼怕恶人,我就是恶人。老天生我在皇家,给我生杀予夺的权力,我为什么不能用来谋权谋利?世上贪官酷吏何其多,比我恶的人多得是,凭什么他们能寿终正寝,我就得拿命去还债?”

“赵白鱼,看谁能撑到最后!”

“你杀的官越多,死期就越近,无权无势无名目便杀两江官,你怎么敢啊?”

昌平坐在卧榻上,死死盯着夜空明亮处,直到天明还未能眠。

***

洪州府衙门,即使入夜,仍然灯火通明。

赵白鱼不知疲倦般,有时候歇息一个时辰,有时候歇息两个时辰,可以说是几乎马不停蹄地问审东南百官,公堂之下换了一批又一批的官员。

从日落到日出再到日暮,煤油灯干涸、再添,灯花剪了一遍又一遍。

每次证供到手,燕都尉都会询问赵白鱼如何处置这批落马犯罪的官吏。

赵白鱼负手面对明镜高悬的牌匾,无一例外都是一句“斩首示众”。

燕都尉起初没有表现出内心的波涛汹涌,只听令行事,将不知道第几批官员推到衙门口斩首,还是将脑袋装在竹笼子里,挂到公主府门口的旗杆上面。

随着杀的人越来越多,到了第五个日月交替的时间,燕都尉已经手脚疲软,心惊肉跳,没有人敢再动手。

衙门前院的角落里用废了三十把大砍刀,刀身上全是豁口,那是斩杀二百官吏堆积出来的刀山。

此时雨幕连天,天地朦胧。

远处的青砖白瓦笼罩在江南梅雨时节里,有一枝花瓣被雨水打透的粉白玉兰怯生生地探出墙头,与衙门门口遥想对望。

燕子低飞,掠过玉兰花枝头,斜飞入屋檐梳理着湿透的羽毛,嗅闻不到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味。

燕都尉声音颤抖地劝说:“小赵大人,已经杀了二百一十二人。再杀下去,大半个东南官场都得折在这场大案里。”

纵观古今,除了皇帝兴大狱或是臣子谋朝篡位,否则没有哪个人屠杀百官后还能全身而退。

赵白鱼他不是替元狩帝鞠躬尽瘁,他是在玩命!

“你怕收不了场?你们都害怕被追责?”赵白鱼的目光扫过燕都尉和营兵,后者低下头,不敢回话。

笑了声,赵白鱼说:“天塌下来也有本官顶着,要论罪也论不到你们头上。也不必担心你们主子被我连累,我说过一力承担后果便绝不会食言而肥。”

“我等并非贪生怕死……”燕都尉低声:“只是这群恶官本就罪行累累,证供呈递到刑部,到御前,也是判死的批红,流程不出错还名正言顺,不过等些时日,大人何必手染鲜血,累及己身,落个酷吏和藐视皇权的名声为人诟病?”

“送审问审再在朝堂大吵一通,所耗时日便算个半年,再等朱批下来,当中或可操作一番,让其他死囚犯或无辜百姓顶替上刑场,又要耗个半年,又会横生冤案,期间突然遇到大赦,放虎归山,又该如何?变故太多,容易节外生枝,本官等不得。”

连声质问令燕都尉哑口无言。

赵白鱼向前两步,扫过衙门口雨幕里的贪官污吏,对着杀怕了,不敢动手的营兵说:“左边这个是奉新县县令,收受被告恶霸的钱银,将原告佃户吊到房梁上活活摔死。他是高安县县令,仗着天高皇帝远,无视朝廷规定的税额,私自提高百姓税收,去年农户的粮食被收走九成,以至于入冬饿死不少人。他是……”

连续点了六人,历数他们的罪状,营兵的畏惧迅速被一腔怒火覆盖,砍得发酸的手臂再次蠢蠢欲动。

“法不阿贵,刑无等级,既然犯法,该杀当杀!”赵白鱼抽出尚方剑,头也不回地抛开剑鞘,举步迈入雨幕,雨水哗哗,东南风呜呼,杂声躁音挡不住他铿锵有力的声音:“你们不敢担责,本官来担。你们不敢斩,本官来斩。哪天进了阴曹地府要算总账的时候,但将我名字报上去,尽可诉诸鬼神,冤仇怨债尽管算到我身上,是投畜生道、是落十八炼狱,本官来担!”

咔擦!轰隆!

霎时电火行空,雷鸣阵阵,乌云滚滚,仿佛天地鬼神都无声地、肃穆地注视着这一幕。

赵白鱼高举尚方剑就要再沾血时,突然从旁插1进一道话音:“大人,我来!”

回头看,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营兵。

营兵拔1出环首刀说道:“大人是高居庙堂的青天,手是用来拿笔杆子的,斧钺杀戮之事本该交由我等去做。您替百姓挡在前头,直面雷霆天威尚且不惧,我等又有何惧?”

原先退缩的营兵都出列,无声而神色坚毅地望着赵白鱼。

燕都尉把手按在腰间的环首刀上,如果不是身有顾虑,怕也是一腔热血上涌,愿为执刀人。

雨水从赵白鱼的脸上滑落,乌发黑眸,长身直立,此时忽有狂风袭来,使阵雨转急,模糊赵白鱼的表情,更难辨他眼里的喜悲,便无人能知道他当下是何等心境。

他只是抬手,紫袍公服的宽大衣袖被浸湿后直直垂落,颜色转深,将赵白鱼的手映衬得更修长、更白皙如玉。

那手掌向前挥落,像是监斩官扔下斩立决的令牌。

“斩!”

一声令下,刀光倒映着仿佛贯穿天地的雷电,又是数十颗人头落地。

血水和着雨水形成一股股小溪流,渗透进洪州府衙门口的台阶和两头獬豸石像,它们经滚烫的鲜血一遍遍浸染、暴晒、冲刷,循环往复地被血水渗透进石缝,竟染成淡红色。

而这场针对东南官场的清算足足杀了八天八夜,共斩落三百二十五颗头颅,几乎屠掉一半的东南官场,那公主府门口的旗杆挂不住了,便都堆积在地面,腐烂的头颅臭气冲天,时人闻味绕道,视为鬼宅,退避三舍。

往年连续一个月的梅雨季今年反常地结束,不到半个月便雨过天晴,云消雾散,闸开路通,朗朗晴空,赫赫炎炎,青砖白瓦的江南开遍垂杨柳、广玉兰和白茉莉,大街小巷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芬芳和花香,那清新的味道散落在风里,随着风飘扬到漕运码头,飘扬到四通八达的官道上,吹拂着熙熙攘攘的行路人。

便有那从江南而来的行路人捡了木头或石块充当说书人手里的抚尺,声音激昂地说道:“却说那小青天,赴两江,斗奸佞、铲恶商,为民请命,怒斩三百官!”

啪!

如惊堂醒木,震响了大江南北,震动朝野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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