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①……”
董三娘是一介妙龄女郎,嗓音娇柔,唱出这样的句子本有些违和,但是她的琵琶声激越而铿锵,令她清亮而高亢的声音也多出了一等昂然威烈的气概。
整座閤子里一叠声地喊好。连长庆楼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探头观望,寻酒博士打听,那边閤子里究竟为什么这么高兴。
明远对这首小令自是再熟悉不过了,只是此刻听来,只觉得苏轼有时会太过自谦——“老夫聊发少年狂”,苏轼如今也不过三十多岁,纵然鬓微霜,当真又有何妨①?
有时苏轼又雄心壮志得十分可爱——“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①”为了报答百姓随太守出行,便要学着当年孙郎的模样,要亲自射杀猛虎。
这时,董三娘手中的琵琶声渐渐转弱,女子的歌声里则带上了一丝愁绪,几分期待。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①……”
那“冯唐”二字的尾音未落,董三娘手中的琵琶顿时再次铮铮作响,曲中的豪情壮志似乎排山倒海而来。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①”
“好——”
由种建中带头,众人一拍桌面,全都站起身。苏轼词中兴国安邦的豪情壮志在这一瞬间感染了所有人。
种建中高举手中的酒盅,大声道:“好一个‘会挽雕弓如满月’!让我等尽饮杯中之酒,明日便能‘西北望,射天狼’!”
他一个扬脖,手中的酒盏立即空了,胸前则多出一片淋淋漓漓的水渍,当真是豪情万丈。
与座余人也如他一般,痛快地饮尽了杯盏中的水酒。
就连平时最怕夫人说他浑身酒气的“五好老公”沈括,此刻也被这词中的豪迈气象感染,举杯痛饮,又将空空如也的杯盏重重顿在桌面上,哈哈大笑,让在旁随侍的酒博士帮他再将酒杯满上。
这一首《江城子》,调起了席上诸人心中所有报国热情,甚至人人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沈括、贺铸与种建中三人,种师中甚至流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似乎就要开口向阿兄请求,将他一起带回陕西去,“西北望,射天狼”。
这时閤子中的气氛已经到了顶点,无论董三娘再唱什么,都似乎越不过这首。
董三娘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便有些犹豫,目光在席间游移。
突然她看到了秦观,双眼一亮,赶紧道:“听闻秦官人于今年七夕也做了一首小令,如今名动京师,似乎叫做《鹊桥仙》?”
明远心头一喜:《鹊桥仙》?
秦观终于把《鹊桥仙》作出来了?
他终于不用担心自己当文抄公了?
谁知秦观丝毫不以为荣,双手直摇:“不不,千万别,子瞻公珠玉在前,某的这首小令便着实难上台面……千万别!”
董三娘想了想,也觉得与刚刚那一首的风格相去甚远,便笑笑不再提此事,只随意奏些调子,不再歌唱,而是任由席上众宾在“酒酣胸胆尚开张”时来几句豪言壮语。
明远想了想,凑近董三娘,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董三娘闻言忙不迭地答应,随即又眼带惊喜,向明远看了一眼。
明远垂下眼帘,表示默认了。董三娘知他不愿声张,默不作声地站起,双膝微曲,竟是不动声色地冲明远福了福,以示贺喜。
明远抿着嘴唇微笑,算是谢过董三娘的心意。
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众人的酒都喝得有些沉。明远与种建中便留在长庆楼前,看着酒楼的伙计们一一安排,将沈括等人一一送回家去。
种建中又与种师中道别。种师中依依不舍,种建中则作为长兄,郑重嘱咐了几句,才送他上车,返回国子监。
最终长庆楼前只留下明远与种建中两人。
“师兄,今晚月色正好,不如我们一起步行回去吧!”
月色正好?
种建中仰头,只见天边一弯残月如钩。相形之下,反倒是汴京街头的灯火更辉煌灿烂些。
但是此刻分别在即,无论明远说什么,他都会答允,无论明远要什么,他大概都会豁出一切去满足。
何况只是陪着走一小段。
于是,种建中背着双手,亦步亦趋地跟着明远,陪着这个他心中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不下的小郎君。
忽然只听身边长庆楼上有人“豁落”一声地推开了玻璃窗,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仿佛在为明种两人心中的离愁而感叹。
随即是清亮的女声开口清唱。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歌声柔美,调中蕴有深情无限。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就是秦观前日里为七夕所做的那首《鹊桥仙》吧!
种建中听得脚下微顿,却只听耳畔明远笑着问:“种郎可记得前几日正是七夕。你还送了我一对磨喝乐呢!”
种建中顿时面红耳赤——七月七日的时候,他看着满大街都在卖磨喝乐,便买了一对回去,想要送给明远。但真要送出手的时候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他似乎从未认真送明远任何一件礼物,一旦真的想起来了,却只准备了这样一对小小的看起来傻傻的人偶。
谁知明远却将那对磨喝乐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说这对人偶既在一起,那他和师兄也就在一起。
一想到这里,种建中便感到心中微微刺痛,
忠君报国、驱除胡虏,是他终身之志,这样一来,却似乎难与心上人长相厮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一次又一次的分别,令种建中心存歉疚,仿佛有一道难以疗愈的伤口,相聚的欢愉能够将它暂时掩盖,可是一旦分离……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忍顾鹊桥归路……或许就是他种建中此刻的心境吧。
种建中不由得开口抱歉:“小远,我……”
“嘘!”明远将食指放在唇上,打断了种建中的道歉。只见他眼神明亮,眼中蕴着无限笑意,低声提醒:“师兄,你听!听这最是点睛的一句!”
只听那歌声里却无分离的感伤,没有如泣如诉与缠绵悱恻。它似乎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一个普普通通却又至真至诚的道理。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