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相公不愧是拗相公啊!
难怪王安石在宋之一代,名声都奇差。毕竟之后写史书和各种笔记笔谈的人都是敌对阶层的,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明远实在是没忍住,当着吕惠卿的面叹了一口气,告罪站起身,在自己家的花厅中来回踱了几步:
他想到了历史上但凡在农业社会的阶段,在土地田赋制度上推广改革,清丈田亩的改革者,大多没有什么好名声——王安石不必说了,“奸佞”之类的帽子都被扣上过;后来张居正推“一条鞭法”,死后立即被清算;再后来雍正推“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他一个当皇帝的,都后世被骂得连儿子都不如……
这就是改革者的宿命吗?
至此,明远有点明白王安石为什么要推市易法了。
因为“方田均税法”太得罪人推行难度太大,所以先放一个见效快的市易法给官家赵顼,这大概算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让皇帝也有动力将改革继续推行下去。
见到明远听闻“方田均税法”几个字之后如此震动,吕惠卿越发认定自己找对了人。
他一副动容的模样,正中对明远说:“恩师此是为了国家,完全抛却了身外的浮名,实是你我的榜样。”
“远之,你可知你其实深得信任,小小年纪,其实已建树甚多——我吕某人一路北上,处处都能听闻你的大名,见到你的影响。”
“远之,何不入朝为官呢?只有如此,才能将你胸中的沟壑在官家面前舒展,才能在更大的天地中一展所长。”
吕惠卿一再向明远兜售入朝为官的主意,而且此人极善于察言观色,一旦见到明远因王安石迎难而上的行为所感动,立即借机相劝,想要以情动人,改变明远的态度。
明远冷眼将吕惠卿的热切都看在眼中,心想:看来王安石是真的为了天下生民豁出去了;然而吕惠卿却明显对获取权势和助力更为热心。
他低头假装思索,片刻后突然抬头道:“一年!”
吕惠卿眉眼一跳,脸上露出明显的喜色。
“一年之后,我或许会重入京师。”
但明远并没有答应吕惠卿的邀请。
“但是小可才疏学浅,不过在商业财计上略有所长,入朝为官之事,是万万不可提起。”
但吕惠卿的目的也已接近达到了——毕竟吕惠卿因丁忧而远离朝堂,他自也需要一段时间来重新巩固自己的势力。一年之后,那便是差不多了,若是能再得明远的助力……
再说了,这样年轻,又没有任何官场经验的少年郎,到了京中,还不是任他搓扁揉圆?
想到这里,吕惠卿不再坚持,而是柔声问:
“远之对市易法还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
明远苦笑。
所有的建议当年都已经对王雱提过了——他的全部建议就是不要推出市易法。
但是现在看来……王安石方面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明远想了想,便道:“小弟的建议是,不要将市面上的所有货物都纳入市易司的管辖范围,最好能够划一条线,在交易总量高于一定限额的大宗货物,适用市易法。”
“否则若是小商小贩连一棵葱一头蒜,都需要向市易司出售或是准粜,那市易司恐怕真忙不过来。”
市易法的本质,是由市易司平价收购市面上的滞销商品,等到市场短缺的时候再卖出,属于政府出手干预市场价格,以防止大商人囤积居奇,垄断市场。
因为供给变化而引起的价格变动,明远在自己本时空见识得太多了,什么“蒜你狠”“豆你玩”之类的。
但如果寻常商品如同蔬菜果品之类,又或者是价值很低的非必需品,都被纳入市易法的范畴,那便真正是干扰中小商户的生存,属于扰民了。
吕惠卿闻言,一面点头一面沉思,同时微笑着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明远也不知道吕惠卿究竟有没有记下。
“另外,还有一项,惠卿想要向远之请教的——交子!”
话题终于由吕惠卿转到了“交子”上。
明远凝望着对面的中年人,对方在他面前显得气定神闲,眼中含笑。
三年了——明远还记得吕惠卿在汴京自己那座蔡河边的小院里向自己提起“交子”的情形。
将近三年过去,吕惠卿对此依然念念不忘,仿佛他早已明了了货币的本质——印制纸钞,就是最高效最快捷的筹款术,能够无声无息之间,将藏于民间的财富轻而易举地抽走。
“远之三年前所言,惠卿一一都记在心里。准备金制度乃是关窍,惠卿在这上头自不会掉以轻心。”
“如果朝廷同时在京东路、京西路、两浙路发行交子,远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率先接受并使用?”
吕惠卿异常真诚地问。
这回轮到明远转转眼珠,心里闪过十七八个念头。
试验方交给他的任务是花掉一亿多贯,但从未说明是以什么货币的形式花出去。从实操上来看也是如此,金银、铜钱、各种钞引……他的花销从来不拘于一种货币形式。
这么说来,如果是花“交子”,哪怕这些纸币经过剧烈贬值,近乎一叠废纸……他也是能凭此完成任务的。
但是明远的心态早已不是单纯“完成任务回家领钱”的心态了。
他略想了想,只对吕惠卿说了一句话:“如果朝廷在发行交子时便昭告天下,承诺永远接受发行的交子缴纳赋税,那么,我跟!”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