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浚上一次造访大宋的香水行是由明远带着去的。
这一次也是。
明远一进去就告诉澡堂子的伙计:“我这个朋友害羞, 不用你们在旁服侍,我来照顾他就行。”
澡堂的伙计不是没见过结伴而来的美少年们, 当下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将手巾子和香胰子留下,在木桶里倒满热水,然后就退了出去,将这私密的地方留给明远和耶律浚。
直到此刻, 耶律浚才终于不再担心自己被人识破, 将身上不知穿了多久的一身北方农人衣衫解下, 迈进浴桶。
明远见他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深深埋下脑袋,整个人都浸没在水面以下。偶尔能见到水面上冒出来几个泡泡, 却始终不见人。
明远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心想,这少年若是能就此宣泄心中的哀伤……那总比大哭大喊惹来异样眼光要好些。
他正想着,忽然见到水面上忽然冒出很多泡泡,但是耶律浚依旧蜷缩在木桶里。
突然, 水面一动, 耶律浚猛地探出头,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明远见他双眼通红, 心知应是在水下无声痛哭过了。
他也不开口安慰,只是看着耶律浚拼命搓洗身上积攒了两个月的污渍泥垢, 仿佛是要将自己擦洗成另外一个人。
“好了好了——差不多就可以了。”
当明远看到耶律浚实在是下手太狠的时候, 他总算是出言提醒了一句。
当耶律浚将浑身的风尘仆仆彻底洗净之后, 明远过来检查, 发现耶律浚头顶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 乍一看头顶一片黑黝黝的, 很难令旁人看出他曾经髡发①。
而这辽国太子的头顶周围的一圈头发已经很长,明远帮他将这些头发束起,在头顶梳一个浅髻,用小小的竹簪簪住,再戴上巾帻,从发式上就已经完全看不出与汉人的区别。
耶律浚忍不住唏嘘。
他潜入宋境已有一个多月,硬是靠着一顶帽子将自己的辽人身份死死守住,没露出破绽,然而现在却发现,他身为辽人的特征正在一点点地失去……
明远接着塞给他一身自己以前穿过的衣袍,笑着道:“我俩身形差不多,你那身衣服我已经着人拿去烧掉了,你先穿这身吧!”
耶律浚差点跳起来骂人,话几乎出口了,才突然省起:明远这才是最稳妥的做法,万一真有人凭那身从宋境百姓家里偷来的衣裳追踪自己……
再说,明远的衣裳颜色鲜明,一看就知道是九成新的。就算是以前穿过,也最多只穿过一两次。
耶律浚伸手触碰,只觉那衣料光滑柔软,入手极其舒服。在那一瞬间,他昔日身为辽室皇太子的尊崇身份与优渥生活,记忆一下子翻江倒海而来。耶律浚低着头,竟一下子再次红了眼圈。
明远却根本不管这些情绪波动,他随手塞给耶律浚一面铜镜,道:“你自己看看,和你以前差别大不大。”
耶律浚望着铜镜,沉默着。
差别怎么可能不大?
他已经告别了过去所有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当时他还未出辽境,就听说了皇后的死讯——
他痛失挚爱的生母,他从九重的高处跌下。
他原先略带些婴儿肥的脸已经彻底瘦下来了,嘴角旁多出了几分逃亡时终日忧惧带来的向下的皱纹,而心中那始终不灭的仇恨火焰,为他的脸庞带来了冷硬刚直的线条。
耶律浚心想:哪怕是耶律洪基就站在自己眼前,恐怕也认不出自己……
不,耶律洪基那个狗皇帝,整日耽于游猎与饮宴,有时与亲儿子也会接连几个月见不上面。
认不出……那是寻常。
耶律浚一颗心沉至谷底最深处。
谁知明远探过头来又问了一句:“行不行,不行的话就给你男扮女装。”
“呸!”
耶律浚恶狠狠地啐出一句。
明远笑嘻嘻地看着耶律浚的心情稍许转好了一点,便笑着带耶律浚一起出门:“走,我们去游山玩水去。”
香水行的伙计目送两位衣着鲜亮,容貌俊秀的美少年并肩出门,一时竟忘了耶律浚进来时那副邋遢而畏缩的模样,赞道:“这两位客人什么时候上门的?我怎么没见着?”
明远没说假话,他真的带耶律浚去“赏玩”扬州的盛景——去的地方依旧是平山堂,那里有一处高台,面对着浩浩汤汤的长江,站在那堂前,不必担心他们的对话会被任何人听了去。
耶律浚手扶栏杆,眺望眼前的长江和江南三山,面对这盛景也难免感慨。
如果不是今次出逃……他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南来到此,见识到如此大好河山。
“你那个傻伴当和总护着你的那个傻官儿呢?”
耶律浚心里感激明远,但是嘴头上却从不客气。
“去打仗了。”
明远无所谓地回答:“去打党项人去了。”
耶律浚双眼微缩,他此前听过有人向父皇禀报宋人在河湟与西夏和吐蕃人开战的情况,而他也听说了“天雷”的事,当时就曾经联想到在山阳镇上的所见所闻。
但现在,就算他终于有机会从身边这少年郎身上了解“天雷”的内情,也没有用了。
他早已不是辽国太子。
而耶律洪基,对这些,根本不关心。
突然,耶律浚心中一动,马上问:“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的。”
明远点点头:“当然!”
耶律浚愤恨地回头看着他:“当时你那般嘴硬,死都不认!”
他好想打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