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 明远收到了母亲舒氏娘子的来信。
信上字迹颇为稚嫩,但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想必是十二娘代笔。
明远想起他曾经写信回家,提醒十二娘一定要读书习字, 同时也要学会管账理财——现在看起来十二娘应当正在努力中。
他明远的妹妹嘛, 将来不愁妆奁不厚。
但也要防那些诡计多端的求亲男——明远不知不觉已经在心里构思好多篇“快跑”文学。
舒氏娘子在信上回复:向华很好, 明远无须担心——她当年能收养十二娘,现在就能收养无依无靠的向华, 给他一个家。
舒氏信上第二件事,便是过问明远的婚事, 借口是十二娘已经快要到及笄之年, 总不能哥哥还打着光棍,妹妹这边已经开始提亲——不知十二娘代笔时会羞成啥样子。
明远看了信便想,他与种建中之间的约定,是不是可以开始向舒氏先铺垫一下了。
至此他才醒悟过来,在自己心里,其实是早已经拿定了主意, 一定会信守那个“三年之约”的。剩下的就要看种师兄那里了。
他再往下看……发现信上除了提到思念儿子,以及嘱咐明远不用过分担心家里之外, 就再没别的话了。
舒氏娘子竟然完全没过问明高义。
没有任何打听他这位“亲爹”的字眼。
明远将这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反应过来:母亲已经彻底死心了。
舒氏以前是担心明高义出了什么意外,但现在知道丈夫“有了钱”,生活得很好很体面, 但还是迟迟不归,那便必然是根本不想回家了。
估计现在舒氏娘子只盼着儿女们能有个好出息。等到明远与向华各自成亲, 十二娘出嫁, 她就返回横渠, 依附娘家度过余生,也不是不可以。
明远掩信唏嘘,心想:不知道母亲晓得父亲只是一位“工具爹”以后,会有什么想法。
明远自然是知道明高义的“消息”——
明高义因为一桩“紧急”的事务前往广州了。
每次都是这样,眼看就要能见面了,明高义就“跑”了。
只是这消息是试验方代为传来的,不知这究竟是不是明高义的“真实”行动轨迹。
明远对明高义一直很感兴趣,最近也一直都在从旁打探任何关于明高义的消息,但除了上次宝严院的诗僧清顺提过一嘴,说他的父亲是个“不为富贵所困”的人之外,明远没有打听到任何有效的消息。
对于明远眼下的所作所为,世人多半会评价为“不孝”。
但是他爹既然这么“有钱”,世人即便想要批评,也会先考虑考虑自己是不是在多管闲事。
明远便想:很好,今年这个“年”,就又要带着种师中一起在杭州过了。
*
腊月间杭州下了一场大雪,杭州城外,西子湖畔立时宛若仙境。
明远抱着手炉悄立湖边,但见湖山雪景,瑶林琼树,翠峰似玉,画亦不如,心中正在感慨,便见到苏轼事先订好的无篷小船慢悠悠地驶过来,船夫手中的船橹发出极有节律的吱呀声。
苏轼与种师中此刻都已坐在船上——他们与明远事先约好了,一道前去西湖中观雪景。
小船靠岸,明远上船。他很快发现自己手中的手炉似乎不那么必须。因为船上正载着一只小炭炉,上面顿着镣炉正在烧水。
苏轼与种师中并肩坐在小船上,腿上都盖着厚厚的皮毛,将双手伸近镣炉取暖。
苏轼还喜孜孜地对明远说:“远之,这是杭州府府衙后院腊梅上的雪,拙荆收了一早上才收了这么些。我们一会儿便烹茶尝尝。”
听说这是雪化水,明远第一反应便是:啊,有污染。
但又一想:煮开了的……没事!
一时他便不再有任何心理负担,专等着镣炉水开,沏一盏带有腊梅香气的好茶,如此,才不辜负了眼前的西湖,水天一色的美景。
在船橹的吱呀声中,明远所在的小船渐至湖心。眼前的美景让明远不仅开口叹道:“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苏轼刚品了一口茶,顿时颔首应道:“远之说得好。”
明远续道:“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①”
听到这里,苏轼已经放下茶盏,拊掌大赞,道:“远之,你竟敢还说你不擅长诗词文章,你看这寥寥几句,已经将湖上气象,描得分毫不差……言辞更是清高拔俗,某真是不得不佩服!”
苏轼夸了这么一大通,竟然作势要去拉明远的衣袖:“回去就加入我那‘文学社’去。”
“文学社”是苏轼倡导,挂靠在府学下的社团,平日里以点评诗赋文章为主要活动,间或翻译一些夷人文字,看看海外文学是何模样。
“文学社”里苏轼最得力的干将一直是秦观,但是自从前日里熙河路大捷的捷报也传到了杭州之后,秦观的爱好就变成了议论军事与外教,对文学社不那么上心了。
因此苏轼很想拉明远入伙。
然而种师中听见了明远的“即兴背诵”,狐疑地看看明远,然后又看看苏轼。
“这湖上……好似没有湖心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