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忍不住扶额:看来汴京城中的大宋百姓们日常谈论辽人,对辽人的“斡鲁朵”制竟也了解得一清二楚。
“斡鲁朵”原本的意思就是宫帐或者宫殿。大辽的开国君主耶律阿保机设立了“斡鲁朵制”,也一种就是禁军和皇家安保系统。
每个皇帝即位之后,会设立一个“斡鲁朵”,负责守卫皇宫,皇帝出行时作为皇帝的亲卫负责保安工作。当皇帝去世之后,这支斡鲁朵就为期守陵。
据说大辽不止是皇帝有“斡鲁朵”,甚至皇后和个别权臣都拥有自己的“斡鲁朵”①。
换句话说,“斡鲁朵”就是辽主为了自己的安全组建的禁卫队,斡鲁朵中的每个战士,都是千挑万选而出的,精锐中的精锐。
当他们对上普通的汴京百姓,只要一个眼神,一声冷哼,自然能将从没有上过战阵的普通人吓坏。
但也有对辽人完全不在乎的。
“管他呢?不过区区几个辽人,汴京城里这么多兵将,禁中有那么多班直护卫,怕他来?咱们照样玩乐咱们的!”
“就是啊,大辽乃是大宋的兄弟之邦。使臣来到汴京城里,想必也是来修好的。”
这种言论马上引起了另一边的反驳。
“拜托……有点骨气行不行?”
“兄弟之邦?你们见过兄长每年给兄弟送上五十万银绢的吗?”
“是啊……除了那五十万银绢,辽人照样每年在边界上‘打草谷’。世上真有这样的友邻吗?”
“对了,后日初三,咱们早一点去南御苑,去占个好位置等着,我大宋的好儿郎,绝不能输给辽人!”
明远还不太明白正月初三和南御苑是什么关系,问了史尚才知道。
原来每年正月初三,官家按惯例都要邀请辽国使臣前往南御苑去比赛射箭。今年也是一样。
按说宋辽两国邀使,向对方展示射术,这是重要的外交礼节,原本不该让太多百姓围观。
但据史尚说,汴京城百姓都异常关心这场射箭的胜负,就算是南御苑周围有禁军值守,不许有人旁观,但还是会有些机灵人会事先爬到南御苑周围的大树上,在那里等着看。南御苑外,也会有人专门等消息送出来。
“若是我皇宋的箭手射中箭靶,树上爬着的那些市井小儿就会赶紧把消息送出。到时候箭手们离开南御苑,会被百姓们夹道相送,届时是人山人海,堪比进士们跨马游街。”
史尚向明远解释了整个流程。
明远凭空想象了一下:有点想看!
于是他问史尚,那南御苑附近,可有“閤子”一类的地方。
史尚顿时苦了脸:“明郎君,您这可真的是难为我了。”
他号称“百事通”,能为明远在汴京任何一家正店、任何一家瓦子中留座,但是也做不到,能够在皇家御苑里,给明远留出一个舒舒服服观看外交仪式的地点。
明远想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
“无妨,那就在南御苑外找一座干净的脚店,先歇一会儿,等着南御苑传消息便是。”
“郎君,好的——”
史尚顿时浑身轻松:明远一旦改了要求,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就太容易了。
于是,正月初三那天,明远便舒舒服服地候在一家脚店里,等候南御苑传出来的消息。
然而消息送到的时候,脚店里人人傻眼。
明远吃惊地问:“什么?辽人竟然向……本朝士大夫挑战箭术?”
怎么会有这种事?
要知道,朝廷为了不在辽国使臣面前落了下乘,必定是精挑细选了箭术精强的禁军或者是殿前班直。
箭术是这个时代最基本的武艺之一,大宋朝就算是再“积贫”“积弱”,不堪一战,军中善射的人还是很多的。
结果人家不干,人家要挑士大夫做对手。
辽人这是,柿子非要捡软的捏吗?
*
南御苑里,官家赵顼的脸色铁青。
辽国那名副使刚才炎炎大言,直说大辽之所以能百战百胜,是因为大辽国君能身先士卒,又因为阵中决策之人自身武艺就从不输于麾下众将。
升任参知政事没多久的王珪出面反驳,却被那名年轻的副使用言语僵住,逼着宋人承认民风不够勇武,士大夫就算是能领兵,也绝对做不到像辽人一样身先士卒,武艺更是不必提了——在这南御苑中,就没有任何一个文官士大夫,能够张弓,射中箭靶的。
最后那年轻的副使还用极为揶揄的口吻对官家赵顼道:“宋国乃是我大辽的兄弟之邦。但若我辽主降临南国,便无一人能与我辽主一较高下,这算什么兄弟?”
“宋国既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种时候,就没有哪位‘士大夫’能为主分忧的吗?”
这个论点听起来就是少年人的一通歪理,但是也叫人很难辩驳。
尤其大宋自诩朝廷是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共治天下”的这群士大夫,面对蹬鼻子上脸屈服到眼前的辽人,却没有一个有能力打脸打回去!
“若是狄武襄尚在……”
赵顼气得将牙咬得格格响。
他口中所说的狄武襄,便是几年前过世的名将狄青。
狄青曾一路升至枢密使,进了政事堂,是武将官阶升到“升无再升”的第一人。
但是赵顼也忘了一点,狄青,也并不是与他这位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狄青也一样是被士大夫们排挤出京,不到五十岁就抑郁而终了。
“可如今怎么办?”
“要不……用弩?”
赵顼身边的宦官石得一提醒赵顼。
“让箭手们先调好弩位,瞄准靶心,再交给在场哪一位官人。官人上前,只需要拨弩牙而已。”
他的意思是,让箭手们事先把弩调整到位,并且瞄准好。到时候哪一位文官上前,只要拨一拨机括,劲弩便自动射出,不出意外也可正中靶心。
赵顼犹豫起来:“这……”
若是被辽人看破了,岂不是更被笑话?
王安石此刻就在赵顼身边,听了石得一的话断然摇头,道:“此乃自欺欺人之举,于眼前无益。”
赵顼抬头望着他最为信赖的宰相:“宰相有何好办法?”
王安石拱起双手,向赵顼微微一揖,道:“官家可知,去岁由武职转文职,现任军器监丞的种建中,如今正在这南御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