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娘子见火力不济, 随手挪开炒锅,朝炉灶中的煤块看了一眼。
她只凭煤块的色泽就下了断语:“换炭!”
远处一名长庆楼的伙计左手提着一只簸箕形状的物品,右手则拎着一枚形状奇特的剪子。这剪子没有剪刃, 有的只是两枚长长的铁钎,说它像剪子, 到不如说它更像是装了手柄的一对铁筷子。
伙计听见万娘子的声音, 立即快步走过来。
万娘子对等在火炉附近的食客们道了声借过,一伸手,将火炉上的一枚手柄一拨, 炉膛里接近燃到极点的蜂窝煤便显露出来。
那伙计提起火剪,将炉膛里的蜂窝煤挟出来, 搁在簸箕里。
万娘子便对那伙计说:“剩下的我来。”
她一转身,也拿了一枚一模一样的火剪,自去墙根堆放着蜂窝煤炭块的地方,挟起两块黑沉沉的蜂窝煤,全部放进炉膛里。
随后她从腰间取出一枚匣子, 从匣子里抽出一枚木签, 将那木签在匣子外一划拉, 只听“嚓”的一声,那木签立刻被点着了。
等候在万娘子炉灶前面的食客们议论纷纷,有人认识这个, 说:“哟, 是‘自发烛’啊!万娘子也用上这个啦!”
万娘子面上戴着面纱, 但还是抬起头, 向刚才说话的人点了点头, 然后手一松, 将那枚“自发烛”投入火炉中。
她没怎么看火炉中蜂窝煤燃烧的情况, 只是一拉手柄,就将那火炉合上了。
“咦——”
对面忽然响起又惊又疑的一声惊呼。
万娘子循声望去,却见是一位她并不认得的主顾,中年男人,衣着富贵,非绸即锻,头上还端正地带着巾帻。这种人通常来说都会在长庆楼里坐着点菜,而不是到外面来,手中托着瓷碟,准备尝鲜。
万娘子不明白这位主顾在惊疑什么,只猜想他可能等急了,于是道了声歉,说:“莫急,一会儿就好。”
她身边的帮厨一扯炉灶旁边的风箱,只见面前的炉膛中突然就蹿出二尺高的蓝色火焰。
那火焰如此纯净,挟裹着热力,将守在炉灶前那位中年食客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万娘子却也顾不上他,自己赶紧在一旁的濯手盆中净手,又用热手巾擦过,才在灶上重新架起炒锅,接过一旁酒博士已经备好的材料。
帮厨又扯了一下风箱,这时周围人都被那熊熊热意逼得往后倒退了一步。万娘子却全然不惧,她往锅中舀了一勺油,然后下料。
只听“刺啦”一声响,食材在铁锅中色泽飞快变幻。一阵难以形容的诱人香味迅速在街道上弥漫开,吸引周围的食客纷纷看过来。
万娘子只是翻炒两下,那些荔枝腰花的表面已经完全变色,腰花一枚枚卷起,“荔枝”形状已经显露无疑。
万娘子默数了十几次呼吸,加入事先就准备好的调味料,连同一把姜丝,一把葱白,迅速炒匀。
在她默数到第二十次呼吸的时候,这一道荔枝腰子已经出锅,分装在灶台上摆着的六七枚白瓷碟里,热气腾腾,色泽动人,香味更是勾得人食指大动。
不过二十次呼吸的工夫啊!
若是没有这样的炭炉,从旁辅助的风箱,生成如此威猛的火力……如何能在瞬间用热力将食材外部炒得焦脆,而内部的汁水又统统被锁在其中?
若没有明小郎君麾下炭行出品的炭炉和石炭,万娘子相信自己决计做不出这样口感奇特的佳肴。她在来长庆楼之前,所擅长的,也不过是腌渍、炖煮和爊制。
一面回想,万娘子一面轻舒一口气,抬起胳膊去擦拭额上沁出的汗珠。
却看见面前的主顾之中,那位衣着富贵的中年男人,正一动不动,望着万娘子面前的炭炉目瞪口呆。
这人当然就是管着高家炭行的高绍祥。
他刚才有幸目睹了万娘子换炭,有幸亲眼见到有人使用传说中的“自发烛”。
可不止如此——
就在万娘子拉动风箱,催动炭炉中生出明亮纯净的蓝色火焰时,这高绍祥被惊得目瞪口呆。
良久,他才转身,迷迷瞪瞪地离去,连自己搁在万娘子灶台上的那枚白瓷碟都忘记了。
高绍祥离开长庆楼前的时候,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会,对手制出的蜂窝煤就怎么这么容易点?点着后的火焰怎么这么纯,这么热……
难怪,难怪所有的正店与脚店,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竞争对手出品的蜂窝煤。
高绍祥这时才想起,当初他派两个工匠去别人家的作坊里“偷师”,难道别人真的就全无半点防备,乖乖地任由他人学去自家制蜂窝煤的技巧吗?
高绍祥此刻心中大致已明白:除了石炭与黄泥,对手一定在那蜂窝煤里加了容易引火的东西。
但他又不能完全确定,毕竟今日对方还用了一枚叫做“自发烛”的神物,许是那“自发烛”的玄虚也说不定。
高绍祥一到家中,立即要找人:
“吩咐下去,赶紧派人再去山阳镇,就说腊月将至,想赚一份快钱回去孝敬爹娘。借着这个由头溜进那家作坊里……”
“五郎,族老夫人寻您。”
高绍祥还未说完,就被浑家打断了。
他脸色一变,不知族老夫人是为何事找他。
但没办法,高绍祥能管着石炭的生意,就是高家族老帮他说话,族里才交给他的。这么赚钱的买卖,是人人都想要分一杯羹的香饽饽。
见到高夫人,对方劈头就将高绍祥一顿训。
“高五郎,今日高家可是因为炭行的事,成了汴京城里的笑话。”
“京里的大户人家都一窝蜂似的挤去对手家买那新出的炭了,还有那些炭炉、烟道……还有人馋那家出的厨具,想要在自家厨房里也安上那么一套,说是做炒菜特别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