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建中长长地叹息一声,将头低下,在双臂间埋了一会儿,直到酒楼的伙计将新烫好的两壶酒送到。
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立即起身,接过新酒,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一扬脖直接饮了,抹嘴叹道:“这武职……不当也罢。”
言语里尽是灰心与落寞。
在这一刻,种建中想起的是延州之围,是在第一次贸然突围时失去生命的那些袍泽们。
命令是延州知州所下,武将们均有劝谏,却当不住轻飘飘的“尔等武将想要临阵抗命不成”一句话。
果然,损兵折将,大败而回,那狗官却第一时间想着如何上书自辩,以减轻自己身上的罪责。
后来援军将至,种建中力主突围,那狗官却千方百计地阻拦,最后还要种建中留书画押,说明“责任自负”……
纵是这样一个人,在延州之围被解之后,竟然厚颜无耻地为自己报了功。而且从朝中的反应看,日后还要升迁的。
那些死在战场上,那些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与来犯者拼命的袍泽们,他们又是什么,他们的命又有多不值钱……
种建中又是一声长叹。
大宋朝抑武而崇文,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没武将们什么事——这是从开国皇帝赵匡胤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时就注定了的。
文臣可以带兵,可以对军事指手画脚。相反,任何坐镇一方武将的势力都不允许坐大。
就像司马光等一干文臣在并州时出了馊主意导致大败,也只是司马光的上司庞籍贬官出外而已;但如果出这主意的人是个武将,职务必将一捋到底,下狱流配都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种建中只觉得心灰意冷。
“族中原本也早有让我转文职的想法,否则当年也不会投于横渠先生门下读书……”
种家向来文武兼修,但有这种安排也并不奇怪——这个将门世家应当也早就规划好,要让一部分子弟渐渐入朝,从事文职。这武将,谁爱当谁当吧。
明远望着眼前的种建中,心里生出不少同情。
他很明白眼前这年轻人心中的挫败:自己辛辛苦苦立下的功勋,却让最不该居功的人得到封赏。
但眼下他也只能出言安慰:“凭彝叔之才,进京之后必定有大用的。将来又是一片天地,也未可知啊!”
在文职上碌碌无为,总好过年纪轻轻就战死疆场。
种建中继续低头喝着闷酒,不理他。
明远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安慰道:“可是文臣也有能带兵的呀!”
大宋朝文臣带兵有不少先例,韩琦带过,范仲淹范文正公带过,这两年在陕西路,因上《平戎策》而受到官家重用的秦凤经略使王韶,其实也是个书生。
种建中终于抬起头,看了明远一眼:“谢你吉言。”
明远只能干笑两声,掩饰着喝酒。
种建中却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远之确实学过箭术,对吗?”
明远心虚地回答:“学过……君子六艺嘛,先生亦时常提点,小弟自然不敢放松。”
种建中上上下下地看了看他,说:“我看你射箭时准头极佳,但是欠缺在力量。不如这同行上京时闲来无事,愚兄便教你射箭吧!”
明远睁大了眼睛:“你……要教我射箭?”
他回忆起昨晚站在高高的屋脊上,怀中抱着种建中的那张硬弓死活拉不开的情形。
他这双用来调香、点茶、写字、打高尔夫的手,得用来拉那么重的硬弓,得练箭?
明远呵呵地干笑几声,向种建中举起手中的酒盏,说:“喝酒,喝酒!”
酒盅里的酒是低度米酒,甜度高,不够干,明远喝起来也就是解解渴罢了。
但他饮完这一盅,就似不胜酒力一般,摇摇晃晃地向种建中举起空杯:“彝叔,饮胜……”
随后他猛地倒在桌面上,沉沉地睡去,比起刚才商英和的酒品,似乎还要更加自然一些。
种建中却皱起眉头,伸手推推明远:“明远之,小远……”
“什么嘛?”
种建中自言自语地嘟哝着,随手又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
“这等淡薄水酒,也能让你喝醉?”
种建中望着杯中泛着薄沫的酒浆。
其实他才是那个真正渴望着彻底喝醉的人吧。
如此一来,便能放下少年时的所有理想和抱负,走上被安排的人生,从此做一个庸庸碌碌的人。
可是,酒入愁肠,人却越喝越清醒,心中的愁绪却愈发无法消遣。
种建中伸手,去明远脸上为他撩开遮在额上的一缕鬓发,然后轻轻拍他的脸:“小远,别睡,起来喝……”
他不敢用力,因为那张脸是那么精致,那样漂亮。他见过一次就再难忘怀。
只可惜之前见面,都太短暂了。
面对眼前这张难忘的面孔,他又想起上次自己纵马冲出延州城之后。
三进三出,固然勇武,甚至为世所称颂。可无人知道他心中照样是恐惧的——
身上的铁甲是那样沉重,面前是潮水般涌上前无休无止的敌人,他随身带着三张硬弓,生生被崩坏了两张,箭袋里的羽箭却越来越少……
可那时他脑海里却莫名响起明远的声音。
“种师兄,你要平安啊!”
别人都在预祝他建功立业、精忠报国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满怀关心地对他说:“要平安回来啊!”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深陷战阵中的他重新生出希望——他真的平安回来了。
种建中端坐在酒楼上,望着眼前人,眼中似有两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