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听明远的声音很稳,不像是有任何心虚的样子,一颗心又稍许放了下来。
还没等明远扶母亲坐下,明家院门已经被拍得山响。
“是高义二哥家吗?”
“是你三叔。”
舒氏娘子蹙起眉头,轻轻推推明远的胳膊,侧耳听着院外的动静,小声说:“应是还有你五叔和几个堂兄弟。”
明远冲母亲看了一眼,转身去应了门。
果然,门外站着六七个人,年长的两位都摆出一副庄重的长辈模样,背着手,和明远刚才回来时一样,正上下打量这座小院,应当是从没来过这里。
站着他们后面的几个少年人可没这么客气了,几人正指着明远家的院子在窃窃私语。等到明远出来,几个人更是毫不客气地品评起明远身上套着的旧羊皮袄,用系带胡乱绑起的皮靴。
他们的眼光明远很熟悉——这是发现了“对照组”的喜悦。
倒也未必真有什么恶意,但是那幸灾乐祸的情绪,怎么也掩藏不住。
“哎呀远哥,你家怎么就落到了这田地?”
一个和明远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故作惊讶,实为揶揄地问。
“是呀,远哥,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字,你家境况不好,怎么也不来知会长辈们一声?”
明远的三叔明高仁此刻正站在头里,他微皱着眉头,似乎正在为“惹上”了一个穷亲戚而发愁。
明远便笑眯眯地向来人行礼:“谢谢长辈们的关心!”
眼看着明远这小小少年出落得犹如芝兰玉树一般,又在自己眼前慢慢行礼道谢,三叔明高仁竟莫名有点心虚——
但凡真心关心本家亲戚,也就不会多年来不曾上门拜望,只有事到临头了才肯登门,偏偏还带了这么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子们。
明远便将一行人往里迎,一面走一面说:“因打算年节后换一座大点的院子的,家里现在实是乱了点,叔叔和兄长们千万勿怪……”
“换间大点的院子?”
早先笑话明远的堂兄惊讶地失声问:“你哪里来的钱?”
“年前家父来信,说是生意上顺利,会给小弟这里捎些钱。”
明远纯是信口开河,但他知道试验方肯定打算借这名义给他“注资”。
谁知明远这么一说,两位叔父和几个堂兄的脸色突然都变得极其古怪。三叔明高仁和五叔明高信相互看看,几个堂兄弟却在挤眉弄眼,露出一副“信你就见鬼了”的表情。
“这个……远哥,你真收过你爹的来信?”
明高仁讶然问明远。
“嗯。”
明远点头承认,脸上没有半点心虚,仿佛明高义这“渣爹”真的更给他写过信似的。
明家老三明高仁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书信。信的封皮是牛皮纸,封口用火漆封起,信封看起来鼓鼓囊囊的,里面仿佛揣了厚厚一叠纸。
“可是……远哥,你爹托人带了这信给我,要我把信亲手交到你手上,还要看着你念给你娘听。嗯,远哥,这大节下,你舅家有人在城里吗?”
“砰”的一声轻响。
明远身边,舒氏娘子激动之下,竟不辨方向地向前迈了一步,顿时碰上了堂屋里的八仙桌,好在撞得不重,桌上的茶壶和茶碗只是轻轻互碰,叮叮泠泠地响了好几声。
明远听见“舅家”两个字,便大致猜到这封信的内容——
他那极品渣爹写信来问发妻舒氏是否愿意改嫁;
大约还邀了这群本家亲戚上门看热闹兼做个见证。
明远伸手,把那枚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从明高仁手中接过,自顾自把封着火漆的封皮拆开。
“舅舅们都在凤翔府……”
他随口回答,已经从信封中抽出一枚信笺,飞快扫了一眼。
“嗯,我爹这么多年在外经商,总算能捎些钱财回家了。这信本来是想请叔叔和舅父们过来,让各位放心,也谢过各位多年‘照拂’的。”
明家人听见,脸上难免热辣辣的——明远这一支一直在长安城里自生自灭,见过有谁‘照拂’来着?
明高仁却脱口而出问道:“多少钱?你爹捎了多少钱回来?”
他问出了声,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四下里看看,发现明家人竟都是这么一副急切的表情,盯着明远手中信封的封皮,想知道这一支不受人待见的“穷亲戚”到底阔没阔,阔到了什么地步。
“一千贯。”
明远平静地转过身去,向舒氏娘子挥了挥手中的信封,重复了一遍。
“阿娘,阿爹给咱捎来了一千贯……”
竟有一千贯这么多?
明家人一时都傻了眼,人人都盯着明远手中的信封。
挤在门口的堂兄弟中甚至有人小声发问:“难道二伯真的给远哥捎钱了吗?”
“瞎,要真捎钱给远哥也不会就这么一封信啊!”
捎钱,至少得见着钱串子、银锭子,那些响当当、白花花的才对吧。
一千贯……是铜钱那得多重啊,就算是银锭子,那也得好多了吧?
明家人多半一辈子都从没见过一千两银子摆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因此不知是谁突然出声:“远哥这……真不是在空口白牙诓咱们吗?”
“远哥,”五叔明高信憋了半天没出声,这时终于没忍住,“大家都姓明,真不必死要面子……”
谁知明远根本没理会众人,从那只牛皮纸信封里取出了厚厚一叠纸。
他像是刚才没向母亲完全解释清楚似的,举着手中的纸张,说:“阿爹给咱捎来了价值一千贯的盐钞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