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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8 章 方姥娘

可她关心的话不说,怨怼的话也不说,把什么都憋自己心里,表面把亲娘当个普通老太太。

二儿“牺牲”的时候,大侄子过来说奶哭得厉害,怕是不行了,要准备装裹衣裳,还想让小姑过去看看。

方荻花不肯去,只把自己过年穿的一件新衣裳给他拿回去装裹。

结果老太太病了一场愣是挺过来了,等陆绍棠回来去看她,她又活蹦乱跳,拉着陆绍棠的手能喝一大碗苞米面黏粥。

这年前年后二儿刚去看过她,家里也没特殊事儿,老太太咋突然过来了?

还带着大闺女和二个女孩子。

陆老爹心里有点忐忑。

他不怕老岳母来住,更不怕她们来吃喝,而是怕老岳母憋什么大招儿,可千万别伤害他老婆子了。

外人都说方荻花彪悍泼辣,可只有他知道,他老妻心软得很。

那颗心千疮百孔的,经不得再多伤害了。

他跟老太太聊几句,又问问家里都好。

方姥娘笑得哈哈的,“都好着呢,就是我出门找不到以前的老伙计说话儿了。()”

陆老爹:“咋滴?≦()≦『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方姥娘:“都死了呗,哎,我也八十七了,也到时候啦。”

陆老爹:“不会的,你老身体硬朗儿着呢。”

方姥娘就往陆老爹跟前凑了凑,小声问:“小女婿,你身体好呀?”

她有些耳背,自己以为压低声音,其实大家都听得清楚。

陆老爹说好。

方姥娘又问:“花儿也好啊,整天干活儿受累,那胳膊腿儿的疼不疼啊?现在孩子都大了能干活儿了,你让她悠着点,别还当年轻那么狠干。年轻时候不觉得,等年纪大了呀这腰腿儿的,不行,疼呢。”

陆老爹答应了。

方姥娘又问:“花儿那……”她指了指自己眼睛,“还疼不?”

陆老爹瞅着老太太这样,他是厚道人轻易不记恨人,哪怕自己被人辜负过伤害过也不记仇,可对方荻花的眼睛他一直耿耿于怀。

当年如果及时去看大夫,可能她就不用受这几十年的罪。

从七岁到五十五岁,生生熬了那么多年呢。

还有明明是她二哥给戳的,可他们却好像失忆一样说是她小时候不知道怎么淘气自己扎的呢。

不过面对一个快九十的老太太,一个满心懊悔想在自己死前跟闺女赔礼道歉的老太太,他又能说什么?

陆老爹也没话说。

吃饭的时候方姥娘瞅着陆老爹和方荻花坐在桌子一头,她就去坐在拐角挨着闺女的位置,讨好地朝方荻花笑。

方荻花只当没看见。

方大姨一个劲儿地问:“小妹呀,绍棠和他媳妇儿啥时候回来啊?”

方荻花:“咋,你有宝贝要给他俩还是吃完饭你就走啊?”

方大姨:“咱娘这不是想孩子嘛。”

方姥娘瞪了大闺女一眼,“吃完饭天也不黑,你着急就领着梨花儿先回去吧。”

方大姨:“……娘。”

方姥娘端起自己那碗疙瘩汤来,她眼睛有点白内障,看得不是那么清楚,只觉得金黄色的苞米粥里咋还有白花花的呢?

这是苞米面黏粥里放了细面疙瘩?

她尝了一口,果然是细面疙瘩,她又探头偷摸瞅瞅方荻花的碗,再瞅瞅旁边大闺女的碗,别人都是黄灿灿的好像没有白乎乎的。

方大姨:“小妹啊

() ,大过年的你们就喝稀饭啊?”

方荻花:“你要乐意吃大饼子和粗粮煎饼,我给你拿。”

陆安:“姨姥儿,过年我们都吃顶了,现在喜欢喝点稀的,好消化。”

方大姨虽然有点不高兴小妹拿粗粮稀饭招待自己,可想到冬天早春大家不干体力活儿,为了节省粮食都吃两顿稀饭,也就不认真计较。

这不还有鸡蛋炖酱嘛。

正吃着呢,方姥娘突然端着自己的碗扭身给方荻花碗里倒,“花儿,我吃不了这么多,给你些。”

方荻花下意识就把碗一躲,“我不要……”

方姥娘碗里滚烫的稀饭疙瘩就倒在桌上,一少半儿正好倒在方荻花端碗的那只左手上。

刚出锅的稀饭,里面还有面疙瘩,虽然已经过了一会儿却也温度极高,烫得方荻花当场闷哼一声。

陆老爹动作快,立刻放下碗筷夺下方荻花手里的碗放在桌上,拉着她去水缸那边舀水给她冲洗被烫的手背和手腕。

满桌吃饭的人都吓一跳,这太突然了。

谁曾想老太太吃着饭突然起身给闺女倒呢?

不少老人都有这习惯,吃点好饭或者饭不够吃的时候就喜欢把自己的分给孩子吃,如果方荻花不躲倒是也没事儿。

若是别人给方荻花倒,她也不会躲,方姥娘给她她就下意识躲闪。

方大姨赶紧起身看,又回头对方老太道:“娘啊,你干啥啊,现在又不是吃不饱饭的时候了。”

方姥娘已经急得团团转,嚷嚷着让找酱油、白糖、腊月脂啥的,“快给花儿抹上,抹上就好了。”

一边说她又抹泪儿,“都怪我,都怪我。”

她一边说一边打自己的手。

陆平赶紧上前搀扶着她,“太姥儿,没事儿的,我爷有烫伤膏,处理及时不会留疤的。”

方姥娘好像被什么戳了痛脚一样,“哎呀,可不能留疤啊,都怪我呀。可就算不留疤那不也疼嘛?烫着有多疼我可晓得呢,当年你们奶老糊涂了,拉屎往墙上抹,往被子上抹,我放下熬好的粥去抓她,她回手就把那碗粥扣我身上,当时疼得我呀,真是钻心的疼啊。”

她一边哭一边道:“花儿,娘对不起你呀,烫着你啦,你疼不疼啊,娘给你吹吹。”

方大姨赶紧扶着她送上炕,“娘,你就别裹乱了,消停坐着,我给你重新端饭吃。”

刚才撒在桌上的面疙瘩已经被她麻利地收起来,那都是细面可不能浪费。

那边陆老爹帮方荻花处理及时,冷水一顿冲洗,又厚厚地涂抹上他自己制作的烫伤膏,再用干净的纱布简单包一层,免得把药膏蹭掉。

烫伤夏天怕捂着,冬天怕冻着,陆老爹让她也上炕,别在堂屋了免得吹着冷风。

方荻花不肯上炕,转身去林姝屋里了。

方姥娘在东间炕上探头瞅,“花儿,花儿呢?”

陆大哥不想让她再喊,虽然和姥娘好,但是娘烫了手他也心疼

,不禁有点埋怨老太太多事儿。

娘躲开肯定是不想跟她面对面,她还这么喊那不是让娘更不痛快么?

他劝道:“姥儿,你吃点饭吧。”

方姥娘抹泪儿:“我吃不下去,哎,都怪我。我老母咔嚓眼儿的,眼乎事儿不行了,看不清。”

看她那伤心难过的样子,陆大哥又心软,觉得不该埋怨姥儿。

陆大哥几个都受方姥娘疼过。

那时候家里条件还好,有东西她舍不得吃,总是藏着掖着留给孩子吃。

家里孩子多,孙子孙女一群,外孙外孙女也好几个,她每个孩子都分到,就怕这个吃了那个吃不着。

陆大哥小时候嘴馋,每次去姥儿家方老太都偷摸多给他点吃的。

陆二哥从小话不多,木讷性子闷憨,方姥娘又说这孩子不爱说话,有委屈也不说,肯定招人欺负,也偷摸给他吃点,还让陆大哥护着点弟弟,别让人欺负他。

结果陆大哥路上就给弟弟的吃食忽悠进自己嘴里。

后来各家条件都不好了,饭都吃不饱,她也没什么好东西留,就从自己牙缝里省点地瓜干、黑窝头,得空给这个孩子嘴里塞点,那个孩子嘴里塞点,还大老远地跑到陆家庄来投喂陆大哥几个。

陆大哥几个对她也是孝顺的,虽然娘和姥娘好像不亲,但是娘也没拦着他们亲姥儿,所以他们小时候也没啥负担。

他们弄条鱼、弄几个青蛙啥的,也惦记给姥儿送口肉吃。

方姥娘总是叮嘱他们,“要孝顺你们娘啊,她打小就苦,受不少委屈”。

陆大哥几个结婚以后,方姥娘紧着嘱咐他们“有了媳妇和孩子别忘了孝顺自己爹娘,要惜乎自己的身子,要对媳妇儿好,要疼孩子……”

陆大哥其实早就知道娘和姥娘的事儿,毕竟也没什么惊天大秘密,虽然爹娘从来不说,可那不还有舅舅和姨么?

就算舅舅嘴严实,不是还有舅妈么?

总有一个舅舅拗不过自己媳妇儿会说出来,陆大哥有心自然就能套话出来。

知道真相的时候陆大哥心情相当沉重,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一边心疼亲娘一边又心疼姥娘,难免又迁怒自己舅舅们。

早年方家很穷,方姥爷出去给人卖力气打零工、拉货,方姥娘在家里也是没日没夜地操劳,不但要拉扯四个孩子还得伺候老婆婆。

原本若是婆婆身体好还能帮她带孩子,亦或者如果大儿子是个闺女,也能帮她拉扯弟弟妹妹。可她运气实在是坏,第一个孩子是儿子,粗枝大叶不懂帮娘分担,婆婆又性情越来越古怪整天作妖儿,不但不能帮忙,还给她加倍添乱。

她一个人伺候了小的伺候老的,男人在外风里来雨里去的,回来她想抱怨抱怨让他帮衬一下,可那年头穷苦人要赚分钱多难啊,他回回都是满身淤青,肩膀上的皮肉总是烂乎乎的,回家累得倒头就睡,吃饭都叫不醒。

她哪里还忍心拿家里的事儿烦他?

她好不容易

把前头几个孩子拉扯满地跑,结果年近二十又生了个小闺女。

而那时候她老婆婆进入一种又老又昏还不讲理的阶段,清醒的时候哭着跟她说对不起他们,不能连累他们,又是要上吊又是要跳河的,糊涂的时候开始作妖甚至会打人,力气比清醒的时候大得出奇。

方姥娘累得飘飘忽忽的,整天绷着神经,生怕她老婆婆突然抽风拉得满炕都是,抹得满墙满屋子都是。

哪怕她神经时刻紧绷着,老婆婆还是作过几次,拉屎涂满屋子是轻的,甚至想点火把屋子烧了,把家里的面袋子扬了!

那时候她刚生了小女儿,是真崩溃呀,难免就讨厌这个孩子。

尤其小孩子不懂事,总往老奶奶跟前凑,被伤了或者怎么的她就更生气,觉得孩子咋这么蠢!

她不能丢弃婆婆,却又深受其苦不知道如何解脱,其他孩子能满地跑,她就把气撒到不能反抗的小闺女身上。

先是骂,继而动手打。

那么点的孩子又不能理解大人的无奈和崩溃,她被打被骂怎么可能不怕不恨?

她疼啊,她饿啊。

脑子里闪过那些情绪,陆大哥对姥娘的埋怨又退了。

哎,快九十的老太太了,埋怨她有啥用?

那些都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过去。

方姥娘一会儿探头看看,问问花儿咋样,要么就问问绍棠他们回来没?

陆大哥瞅着也闹心,就让陆平骑车去把陆绍棠一家喊回来。

很快陆绍棠开车带林姝和俩崽儿回来。

一到家门口俩崽儿就跳下车,迫不及待地往家跑。

“奶,奶,你咋滴了?”

“奶,你疼不?”

俩崽儿先冲进东间,看到炕上坐着个比解老太还要老的老太太,花白的头发,一张嘴没有一颗整牙,瞅着像小人书里的老妖婆,吓得俱是僵住。

老人年纪大了,脸跟树皮一样,满脸沟壑纵横,没有了眉毛,眼皮耷拉着几乎睁不开,牙齿只剩下断裂的齿根,甚至因为龋齿发黑。

这咧嘴一笑,可不吓人么?

与她有相处感情的陆大哥等人只心疼她衰老,想着小时候她对自己的疼爱自然不觉得她吓人,可甜甜盼盼和她没感情,加上屋子里又黑,视线不清楚,一打眼可不就很吓人?

方姥娘瞅着俩孩子冲过来,摸摸泪儿就笑着招呼他俩,结果俩崽儿吓得转身就往西间跑,“奶,奶!”

俩崽儿去了西间,见方荻花坐在炕前凳子上,手包着白纱布,眼前红红的,眼袋都鼓起来了。

俩崽儿登时心疼的啊,抱着方荻花就哭上了。

“奶,奶。”

他俩再懂事也是孩子,瞅着大人哭自己就跟着哭。

方荻花原本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听到俩崽儿哭还愣了一下,“哎呀,你俩咋回来了?”

她赶紧找手帕给俩孩子擦眼泪儿,摸了摸自己兜却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甜甜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让她先给自己擦,把湿漉漉的手帕再给盼盼擦。

盼盼嫌上面有鼻涕,就从炕柜那边扯过陆绍棠的枕巾擦。

进屋的林姝还一头雾水。

昨天他们替林母去了一趟解家官庄,探望还躺在炕上的解老太,跟解二舅聊几句。

今儿林爱娣和几个小时候的玩伴儿过去找她说话,就多坐会儿。

原想着傍晚回家,哪里知道下午陆平骑车过去找,说太姥儿来了想二叔呢。

林姝寻思老太太大老远来一趟,那她和孩子也得回去问好。

陆绍棠洞察力敏锐,瞬间觉察家里出事儿,就问陆平。

陆平哪里经得住陆绍棠问,自然一五一十交代。

一听奶烫了手,俩崽儿急得不行,他们就火速赶回来。

平时俩崽儿都让爹慢点开车,他们要体会一下晃悠的感觉,今儿却一个劲地催,恨不得油门一踩立刻飞回来。

林姝进屋关心方荻花。

方荻花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就是不当心烫了一下。”

俩崽儿就捧着她的大手,一左一右给她呼呼。

方荻花笑起来,“奶皮糙肉厚的,一点都不疼。”

俩崽儿看她那样,又哇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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