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来人到了应商跟前,应商才发觉孟沉霜白衣上混乱的暗红色不是燧火流石的光芒,而是一捧又一捧浸透衣襟的血。
唯有他怀中的断蓬剑柄清清亮亮。
“孟仙尊……”
“孟沉霜不曾用过无涯仙尊的名号,”孟沉霜面无表情地把手中残剑递给应商,“东西取来了,铸剑罢。”
应商微微一骇:“剑主都知晓了……谢仙尊如何?”
孟沉霜:“我让别临渊去给他看伤了。小柴胡去叫其他人不用藏了。”
应商走到临时搭建的铸剑石旁,将两截残剑放在石台上,对准断口,寒星一闪而过。
“有别医君诊治,谢仙尊应当不会有恙。”
孟沉霜淡淡垂着眼帘,看应商处理神兵残片:“应道友、别临渊、谢南澶,你们都这么对我说——不会有恙、不会死。”
“无一语是虚言。”应商道。
“……”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秋风刮得雨线倾斜,落进燧火流石槽中,瞬间蒸腾成白雾。
应商用铁钳夹住一截残片,放入火中,尝试着煅烧。
神兵毕竟是神兵,要将它加温到发红的状态,需要极大的耐心。
应商开始向炉中加入灵力催化。
孟沉霜静默地站在树影之下,一身寂寥沉郁:“应道友,为什么一定是我?你们何不将我打昏过去,待铸好剑,再骗我直接去杀死裴桓。”
应商注视着焰头:“谢仙尊和我、和别医君尝试过取剑柄,但都没能成功,这是明帝的神剑,只有你能取出。”
“我就非要用这把剑吗?”
应商看向孟沉霜紧压的眉眼,停顿片刻,忽道:“谢仙尊告诉我们,剑主一定不会愿意取剑柄,因此只能用骗用瞒的办法。剑主……我亦问过谢仙尊,即便他愿意献身取剑,可他不怕剑主知晓一切后伤心吗?
“他只道剑主不愿取剑,不是因为悲伤,只是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做,这样不好。我又问,什么叫做‘好’,仙尊答,‘好’即‘应该’,剑主与仙尊是道侣,道侣本是有情,剑主却无心无情,但又觉得该按照相爱之人‘应该’做的事来行动,比方说,不该伤害所爱之人。”
然而情本似水,无有定型,原是有什么好与不好,应该不应该,不过是随心而动。
孟沉霜却少了这么一颗心,性若金石固,谢邙深知没有人能够改变他所认定之物、所欲之事。
“是吗?”孟沉霜喃喃,“可我此刻却感断肠之痛。”
应商不再说话,见残片被烧红了一小段,便用火钳将其取出,用石锤敲打,测试残片的硬度和柔韧度,为之后的整体衔接锻造做准备。
其实谢邙当时还答了一段话(),应商却不敢再做复述。
孟沉霜不是因为悲伤而不取剑?()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但在取剑之后,未必不会感到难过。
谢邙只道:有些事情不得不去做,难过,便难过,他若是要为此恨我,也好,但恐怕是不能够了。没有爱,便是我让他再痛,他也生不出恨来。只有我一厢情愿地爱他恨他。
应商可不曾感觉到谢邙恨孟沉霜,也不曾觉得孟沉霜不爱谢邙。
或许旁人通过只言片语、行为举止只能做出猜测,却永远无法知道局中人心内所感究竟如何。
他对这两人,再无话可劝。
-
重新铸剑需要三日。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裴汶向孟沉霜说明清楚了自己多方打探到的消息,确认裴汶如今身在极北雪原古战场的一处山洞中。
有桐都卫在外守护。
又说这一旬以来,天地间灵力被疯狂抽向极北雪原的情况让修仙界其他修士也回过味儿来了,加上桐灯节时裴汶和孟沉霜在桐都炸开暴露的灵力通路,如今桐都裴家受到多方猜忌和质问,威信大不如前。
甚至连天上都裴氏族人以外的灵官们都生出不满,因为天上都的灵力也被疯狂抽向极北雪原,而他们根本无力阻拦。
而天上都的灵力,归根究底是来自各家的灵脉,裴桓这一抽,使得各家各宗的私人灵脉不断消耗,那些曾经被裴氏用利益打动,愿意俯首听命的高门大族们如今也对桐都颇有怨言。
裴家长老们已是焦头烂额,却拦不住自家成了神的老祖宗发疯,干脆一条路走到黑。
只要裴桓成功了,有文帝坐镇桐都,不怕日后有人不服。
已有几l波修士前往极北雪原,意图斩杀那险恶之辈,匡扶正道,救苍生于水火,大部分被桐都卫拦下,一小部分冲进了古战场,却被裴桓亲手击杀。
裴汶道,如果孟沉霜愿意,他可以邀请有志之士,助孟沉霜一臂之力。
但孟沉霜不想太过招摇,更倾向于暗中前往古战场,打裴桓个措手不及,最终,便只定了兰山上几l位故人同行。
闲来无事时,孟沉霜便去听雾阁小坐。
谢邙仍在昏迷之中,别羡鱼和别南枝守在床边,时刻照看着他的伤情。
因为谢邙的上半截脊骨天生被断蓬剑柄占据,本该生出的一截骨头一直被压制着,别羡鱼便以明帝神力为引,催动这截骨头重新生长。
可这要花上极长的时间,数以十年计。
在脊骨重新生长好之前,只能改动体内经脉走势,化用金丹之力来维持整具身体。
孟沉霜受过现代神经医学熏陶,别羡鱼这一套医修手段让他听得云里雾里。
最后只知道凡人稍稍伤着点脊骨,便有半身不遂、全身瘫痪的风险,别羡鱼再妙手回春,谢邙也只能是借此吊着命。
现在若是想要自主挪动手脚,不是不行,只是恐怕要燃烧金丹才能做到了。
() 别羡鱼算了算,等几l十年后谢邙的骨头重新长好,恐怕会失掉半数修为,期间痛楚更不必说。
孟沉霜坐在满屋血腥气中,既想等谢邙醒来,和他说说话,却又担心这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宁可谢邙失去意识,陷在昏迷之中,直到一切结束,脊骨和伤口全部长好再醒来。
最后只得把那连理木簪放在谢邙枕边,自己也时时戴着,以便谢邙醒来后,自己可以立刻知晓。
三日后,神剑锻成。
无涯兰山霞光漫天,秋雨暂歇,不归河与归途海皆是一片金光粼粼,巨浪排空而起,蔚为壮观。
听别羡鱼说,谢邙于时惊醒,只可惜孟沉霜赶过去时,谢邙又昏睡了过去,满额冷汗。
接下来,便该前往极北雪原了。
孟沉霜询问应商,他已经铸完了剑,是否想回澹水九章照看燕芦荻。
应商却拒绝了,只道自己与剑主有同样的不忍。
不忍见所爱之人活生生地承受痛苦。
又道倚泉寺的僧侣们如今都已下山渡人,问冤禅师留在坐月峰上会照顾好燕芦荻,他自己将随剑主前往极北雪原。
仇恨曾如浮云蔽目,应商不欲再于此火海沉沦。
但为所爱之人所求之事赴汤蹈刃,却是他心下所愿。
他已经出手重铸青锋,那便再用他的刀,了却燕芦荻毕生执念。
除应商以外,孟朝莱誓与师尊同往,顾元鹤、别南枝与裴汶也说同行。
别羡鱼和仇山英身体尚弱,暂且留在无涯兰山,小柴胡会帮着别羡鱼照顾谢邙。
另就是落罔。
他看小红狐狸都跳上孟沉霜的肩,准备一起跟着去,自己也变回犬妖原型,咬住孟沉霜的衣摆,说想跟在陛下身边。
落罔之前一直规规矩矩的待在澹水九章,现在来了兰山也从不作妖,孟沉霜倒差些把他给忘了。
孟沉霜的两具身体融合以后,燃犀血脉之力依然能用,他看着落罔,思索片刻,道:“落罔,你先回魔域去,帮我办一件事。()”
-
八百里寒山之南,尚在七月间,已是大雪纷纷。
一年前天上都与魔域的南麓之战遗迹更往西去,东边千年前的古战场已多年不曾围满过这样多的修士。
孟朝莱、裴汶、应商、顾元鹤四人前往极北雪原之前,为了避免行踪被桐都卫提前发现,先由顾元鹤去月迷津换了一架日行千里的九枢玉辕车。
这是上古战车制式,坐起来舒适性极低,胜在跑得快,隐蔽了得。
灵驹在冰原上奔驰,车外风声呼啸如雷,裴汶拨开一小节车帘,向外望去。
高耸的山脊仿佛从地底涌起的浪涛,雪白浪尖直冲铁灰色的天空而去。
人行于冰原上,小得实在可怜,裴汶眯了眯眼,隐约看清了远方山脚下聚集的一众修士。
大都是些散修,也有些宗门修士,小宗门和世家有长老前来,像是天瑜宗、成玄宗这类大宗来的多是弟子。
依据裴汶打探到的消息,各大宗选择两方出击,长老真人们都跑去天上都和桐都,试图讨个说法,徒弟们则到极北雪原来打打架。
前来“共襄盛举?()?[()]『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的修士们修为都不差,至少得抵挡得住极北雪原□□的寒风。
但敌人桐都卫更为凶猛。
囊括方圆百里的巨大防御阵法载云却月阵划下一道天堑,除了五百位修为皆在元婴以上的桐都卫外,裴桓甚至又调来了三位渡劫期长老和五位大乘期长老守阵。
传闻有人看到这阵仗,猜测桐都可能守备空虚,开始琢磨是否可以趁此机会攻上此去蓬山凤凰台。
凤凰台哪有那么好打。
裴汶听得叹气,暗中递出一些消息,劝这些人冷静,莫要上赶着送死。
“微山师叔祖?”孟朝莱忽然出声。
裴汶:“什么?”
孟朝莱坐在裴汶对面,抬手用剑柄将车帘拨开更大,看清楚了远方十余位白衣御剑之人。
“剑阁也来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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