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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5 章 前世:最后一年

这个季节树叶已经掉了大半,只剩少许还挂在枝头,也都是欲

落不落。昔年由父子俩携手种下的矮小桑木已经长成如今的庞然大物,比不少宫殿还高了。

侍者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要不要进殿内休息,外头风大。

虽然意外陛下突然想来章台宫,但这里日日都有人打扫。只要添些炭盆,再取来厚被褥,容陛下休憩一晚还是不成问题的。

扶苏没有回话,依旧静静地看着那树。

过了许久,他才自言自语:

“不知道阿父能不能看到如今的大秦,六国已经归心,天下间只剩秦人了。庶民日子过得不错,前不久蒙毅去乡间探访,听到有不少人感慨幸好天下一统了,他们都不愿再回想以前战乱的日子。”

始皇含笑看着他,虽然爱子听不见,但他还是说了一句——

“朕很欣慰。”

他的理想和抱负已经实现了,哪怕不求天下黔首能认同和理解自己,听到这样的话也依然觉得很高兴。

风吹过,吹落了一片桑叶,叶子打着旋飘下来。本该落在始皇肩头,却像遭遇什么阻隔一样半路偏了一点,滑开了。

扶苏伸手接住了它:

“明年还会长新的叶子吧?”

他带着这片叶子进入了殿内,在殿中留给他的房间住了一夜。

前一晚的受寒到底还是让扶苏病倒了,好在看着不太严重。临近过年没什么大朝会要开,扶苏就借口要留在章台宫给先帝祈福翘了朝会。

大家想着昨夜陛下看着还算康健,便没往陛下生病上猜,估摸着是当真去章台宫祭奠始皇帝了。这么多年过去,陛下难得回那边缅怀父亲,臣子们可不敢没眼色地打扰。

一旬之后是新年,桥松主持了这次的祭祀典礼。群臣互相挤眉弄眼,猜测陛下这是开始给太子铺路了。

“陛下那身子骨,想要退下去养病也正常。”

“是极,恰逢如今朝中没什么大事,陛下能够脱得开身。”

“老臣不少都走了,之前还担忧陛下撑不住,结果他们还不如陛下能熬。”

“毕竟年纪大了啊……”

“朝中新人越发多了,你我也老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太子即将掌权,有些人怕是要坐不住了。”

“别管他们,你我可别落个晚节不保。太过重权不是什么好事,人年纪大了就得服老,平平安安混到致仕比什么都强。”

“陛下总不会亏待我们这些大一统功臣,便是子孙不争气,也能多得些宽容。”

“就是不知太子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老臣的功勋……”

朝中渐渐有些暗流涌动了。

不过这也总比皇帝猝然驾崩,直接让太子顶上要强。桥松可以慢慢平息暗涌,他有足够的时间做这些事。

唯独父亲病倒后一直没好,至今仍在章台宫养病,让他很是忧心。

年节过去后,开年的大朝扶苏没能到场。

群臣还有心情调笑,越发认定陛下是要给太子让位了。

可商量春耕大事的朝会,陛下也没来。

朝中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扶苏的病一直不见好,像是小病拖成大病了一样,在慢慢变得越发严重。

桥松气急,质问夏太医是不是没有尽心医治。

夏太医摇了摇头:

“病人要有求生欲,病才治得好。”

以前陛下就是一口气撑着不肯死,才能靠着汤药吊命到现在。没了那口气,他一个凡人又不能生死人肉白骨。

桥松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是谁愿意眼睁睁看着亲人离世呢。

他走出殿内,看着章台宫一角的桑树。

这棵桑树今年没长新叶子,仿佛也到了迟暮之年。

时间悄然来到夏季。

天热了,往年扶苏畏热,又不能用冰,就会难捱许多。今年没了这个困扰,因为扶苏夏季也在怕冷,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暑热。

这显然不是个好迹象。

始皇以前还会在咸阳各处逛一逛,如今却是寸步不离。他怕自己只是出门一会儿,回来却看到儿子已经凉了。

前朝的群臣终于确定了陛下时日无多,可谁也不敢说。

一向希望陛下可以自己建个皇陵的臣子这会儿也没敢提议,说什么“可以趁着二世陛下不知道,先斩后奏开始动工”。

他们敢说这种话,桥松就能先斩后奏把他们砍了。

在这个敏感的时期,任何一点和死亡沾边的话题都显得很不吉利。桥松听不得什么皇陵不皇陵的,他父亲还没死呢,要什么皇陵?

到了秋季末,某日扶苏忽然清醒起来。

这一年他都过得浑浑噩噩的,有时候桥松甚至想着父亲睡梦中都紧皱着眉,是不是因为身体很难受,睡着了都无法摆脱。

要是当真难受的话,或许早些去幽都和祖父团聚会更好一些,至少不用再受罪了。

但他到底没问,怕人死了就真的没了。没有幽都地府,也没有鬼魂团聚。

扶苏叫来了儿子。

桥松看父亲双眼清明,突然心里一个咯噔,据传人临死前会回光返照……

扶苏毫无所觉,他问桥松:

“我听闻已经九月了,那棵桑树是不是开始落叶了?”

桥松答道:

“应是如此,我没注意,等下就去看一看。”

桥松不敢告诉父亲桑树今年没发新芽,夏季的时候直接枯死了。他找了工匠小心翼翼地把树移栽去了骊山陵的地宫,然后寻了个很像的新树栽到原位上。

可是懂移栽的农人告诉他,新栽的树得把多余的枝叶全部修剪掉,最好只留主干。要是树叶留得太多,会抢占养分,树就活不了了。

桥松到底还是没听,他是栽那树糊弄父亲的。就算要不了多久树会死,也比修成光杆要好,那么修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结果那树果真没撑多久就死了,树叶成

片地掉。如今桥松正在犹豫要不要再移植一棵,正在寻摸合适的树木。

始皇看着他瞎折腾,又好气又好笑。

但他也知道桥松选择隐瞒的缘故,怕扶苏听到树不发芽联想到自己。觉得自己这棵同样是父亲“栽”下的“桑树”,也到了该离开人世的时候。

不过扶苏明显没那么好糊弄:

“那树出问题了?”

桥松顿时后悔自己方才的回答不好,叫父亲听出了端倪。

扶苏伸手示意他把脑袋伸过来,揉乱了儿子的发髻。仗着自己就快死了,好好地泄了泄愤,以报臭小子之前把他管得严严实实的仇。

扶苏问道:

“我今日可以吃点肉吗?”

桥松说不行:

“吃了你胃要不舒服的。”

扶苏顿时抱怨起来:

“我已经吃了许久清汤寡水的野菜和米粥了,这辈子不想再吃素的。”

桥松只好退让:

“让人煮一点肉糜粥吧。”

扶苏闻言很不满:

“又是粥!”

桥松没有回话,侍者送来的粥里只有很少一点肉糜,怕放多了不克化。

扶苏看着那碗粥,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就放这么点,叫什么肉糜粥,叫粥里不小心撒了点肉糜进去还差不多。

但是有的喝总比没有要强,扶苏还是喝完了。半年来头一次胃口这么好,可惜没人会因此觉得欣慰。

扶苏喝完粥漱了口,就问今日具体是九月几日。

侍者没多想,答道是九月廿三。

扶苏点了点头:

“还有几日又是新年了。”

侍者便带了些喜色:

“新年新气象,陛下翻了年肯定能够好起来的。”

扶苏没接这个话茬,反而对桥松说:

“再拖几天,你就要等一年才能改年号了。”

桥松猛地瞪大眼睛。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觉得自己没必要耽误儿子一年,最好是年前就死了。

古时候有些皇帝不会在继位之初就急着做什么大动作,正是因为年号还没改。这个时候做出功绩来,会被记入上一位帝王的头上。

举个例子,后世的绝大多数人不会去仔细分辨“贞观二十三年”几月份开始是李治当皇帝。这一年发生的事会统统记录为“贞观二十三年某某某”,人们一看“贞观”二字,就会下意识觉得这是李世民的功劳。

当然,这只是一个例子,不代表这一年真发生了什么和李治相关的大事件。

扶苏赶在年前驾崩的话,过几天就可以直接改年号了。这样桥松想实现什么抱负都能毫无负担地去做,没必要凭白浪费一年。

桥松很想发火,让父亲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但话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父亲到底还是爱他的,会为他打算。

桥松在这里守到了父亲疲惫睡下,一直没有离

开,侍者劝他去休息他也没去。枯坐到了黎明时分,忽然察觉到什么。

他缓缓伸手,在被子里寻到了父亲的手腕。试探着摸了摸脉搏,尚且温热的手一片平静。

秦二世驾崩了。

桥松卡顿一般地想把手抽出来,动作却笨拙到好像手脚都不受控了一样。意外碰到了什么东西,下意识抓住,拿出来一看是传位诏书。

桥松:……所以为什么诏书要藏在被子里?

依然是弄不懂亲爹在想什么的一天。

三世从梦中醒来,心里有点焦虑。他忍不住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想确认对方是否还安好。

明知道鬼魂肯定不会出事,而且祖父还在父亲身边,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死到地府之后很多年没找到祖父和父亲,实在给三世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扶苏正睡懒觉呢,被儿子一通电话吵醒。

他低气压地接起来:

“秦桥松,你最好有要紧事。”

三世笑了一声:

“父亲今日还是这么有活力。”

不像上辈子生病的时候,每天都半死不活的样子。

扶苏气得深呼吸:

“你爹已经快被你弄到半死不活了,你知道打扰人家睡懒觉天打雷劈吗?”

睡不好觉他能当一天的行尸走肉!

三世目光游移了一瞬:

“儿臣就是想问问父亲,明年的新年礼想要什么。”

扶苏:?故意找事是吧?

半个多月前不是才过完新年,你现在就开始考虑明年了?这个早年拜的也太早了些,是不是很久没挨打皮痒了?

扶苏也不睡了,挂了儿子的电话之后气冲冲下楼去找爹。

少年桥松和琼琚正好路过撞见,前者还被扶苏迁怒着瞪了一眼。

桥松不明所以地问弟弟:

“我好像这几天没招惹父亲吧?”

他刚从寄宿学校回来,每五天才回家一次,能得罪他爹什么?

琼琚想了想:

“刚刚那样有点像无能狂怒,估摸是因为别的事情生气,迁怒你了。”

桥松:……幼稚。

始皇正在替爱子陪小猫玩耍,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逗猫棒。猫是扶苏养的,但是扶苏没耐心一直陪小猫玩,经常陪两下就去刷手机了。

看扶苏衣服都没换,穿着里衣就下来了,始皇有些惊讶。

“又怎么了?”

扶苏控诉起来:

“三世陛下大清早不睡觉故意闹醒我,他可真能耐了。”

果然是来告状的,而且还阴阳怪气地称呼自己儿子为“三世皇帝”,嘲讽值拉满。

始皇把逗猫棒丢开,承诺道:

“朕替你说他,快回去把衣服换了,你也不嫌冷。”

扶苏气哼哼地回去穿衣服了。

臭儿子他治不了,父亲还治不了?看他下

次还敢不敢打扰亲爹睡觉!

始皇打开了和长孙的聊天界面:

“你这个月的零花钱没了。”

三世一直在等着他爹的反击手段,不过心里并不担忧。

他爹和他对战基本五五开,求助祖父也没什么用。他可不是以前稚嫩的小孙子了,没那么惧怕祖父的手段。

大家都是当过皇帝的人,他就算比不过祖父和父亲,也不至于弹指间就被压得毫无反抗之力。

三世怀着满腔的自信点开新消息。

——就这?

三世嘴角一抽,这都是什么威胁三岁小孩的话术,他一大把年纪要什么零花钱?

却见始皇补充道:

“是另一个你的零花钱。”

三世:……

好的,他现在懂这招到底险恶在哪里了。

干坏事的是他,被扣钱的却是少年桥松。以对方如今幼稚的心性,一定会来找他闹腾一顿。

哪怕他积极承诺自己掏腰包给小少年补足零花钱也没用,因为小少年会认为都怪他才会让自己遭受祖父迁怒,带累了自己在祖父心中的美好形象。

为了与父亲争宠,少年桥松可是很在乎这些事的。谁给他拖后腿,他就和谁没完。

三世:祖父您可真狠啊!

把几个孩子拿捏得死死的,轻轻松松就能把人弄得焦头烂额。为了给儿子出气,完全不管孙子死活。

应付自己可比应付别人困难多了。

三世心想,之前的他还是太自信了,他不配拥有这样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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