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临近初春的时节,因帝王一句口谕，新任尚食医官草率就职——宫中没有先例，稚唯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但既然是“随侍帝王”,那就意味着需要随叫随到吧？

总之，听起来不是个轻松的活计。

稚唯本以为她会被繁琐事务忙死、被秦始皇累死、处理人际关系被烦死。

结果没想到,她最无法忍受的竟然是饮食的改变。

稚唯：“我想吃火锅。”

辛夷：“清汤锅？”

稚唯：“那要韭花料！”

辛夷：“不行。”

稚唯：“蒜苗炒鸡蛋？”

辛夷：“菘菜炒鸡蛋吧。”

稚唯：“果木烧鸭来一只，这总行了吧？”

辛夷无声盯着女官看。

稚唯忍无可忍要炸毛。

对于这种现状,作为曾经侍奉秦始皇协理后宫事务的女御长,辛夷给出的理由是：“既然要随侍陛下左右，当时刻注意仪态，韭、蒜一类——就是女官口中有刺激性气味的调料——都不能食用，有太大气味的食物也不行。”

稚唯的音调开始控制不住一路上扬：“所以我现在连肉都不能吃了？”

辛夷严谨回道：“肉当然可以吃,但最好是只用素食。”

稚唯：哈？

那她拥有那些高规格的食宿待遇有什么用？

那秦始皇特许给她的,堪比一地县长的“秩四百石”有什么用！

就光拿出去显摆好听、顺便拉一波羡慕嫉妒恨吗？！

眼见着新任尚食医官拍桌子要去找陛下算账、啊不是,去找陛下据理力争,辛夷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她抱住女官的腰死死拦住，绞尽脑汁想办法。

“对了对了,陛下封女官为尚食医官，大概意思就是，女官可以酌情安排陛下的饮食！不如先去膳房看看？”

侍女这话听在稚唯耳朵里等于“可以去膳房以试菜名义偷吃”。

稚唯停止挣扎,想了想,一上任就打破宫中规矩似乎太过扎眼，倒不如先曲线救国……救自己的胃。

“好,”恢复平静的女官,抚平衣袖的褶皱，露出温婉的笑容，缓声道,“那我们就去膳房瞧瞧。”

辛夷：“……”

没正式入宫前，稚唯就曾来过少府膳房，用豆油、蔗糖等物征服了诸位官令、丞，及一众庖厨仆役的胃。

她如今身份今非昔比，地位水涨船高，再次踏入膳房，众人更不敢怠慢。

而且因为稚唯空有食谱，不会实操，宫里的餐食最后还是得依靠庖厨去做，所以膳房并不觉得她喧宾夺主，只会觉得是他们在陛下和宫中贵人面前立功表现的机会来了。

而受到众人热烈欢迎的稚唯，眼中只有热腾腾的食物。

天知道她已经吃了多少天的素食。

如果做的好吃

也就算了。

但自稚唯升职之后，她只能搬出原来的住处，和其他侍奉秦始皇的内侍、女官住在一起，虽然独占偏殿后面的小院，可没有小厨房，辛夷的厨艺无法展现。

吃大锅饭顿顿清汤寡水的，稚唯差点儿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当初在斋宫居住的日子。

搞得稚唯一度想跟秦始皇服个软，宁愿不要这别人眼里的“帝王厚爱”，回之前的偏僻院落里，落个自由自在。

辛夷如今私下里的口头禅都胆大妄为变成：“女官，想想陛下的药库，想想陛下的库藏！离开之后可就不能再随意进出了哦。”

夏·尚食医官·稚唯：糟糕，被狠狠拿捏住了！

现下到了膳房，稚唯慢条斯理吃着御厨亲自奉上的红枣糕、炸鸡柳、拔丝山药……不禁暗自喟叹，这才是生活啊。

当然，不管心里再怎么吐槽、腹诽秦始皇，本职工作还是要做好的。

稚唯吃完后，装模作样视察着膳房库藏的食材，同时在大脑里疯狂翻食谱。

最终她决定搞改良版的“浑羊殁忽”。

浑羊殁忽本是南北朝时期北方游牧民族的宴会大餐，后在隋唐时期传入中原，经过改良后变成最著名的宫廷御菜之一。

它最简单的就是“羊包鹅”形式，又可以衍生出“羊包鹅包米”“羊包鹅包鸽”等吃法。

做起来费时又费力，很考验厨子的技术和经验。

把这道颇具游牧民族特色的大菜放在秦始皇即将北巡、为打跑匈奴做准备的前夕，稚唯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稚唯写食谱时用其他禽类替代了鸽子。

飞鸽在历史上的秦朝本没有被大规模驯化成“传信使者”，仍然是野鸟的状态。

但此方时空这不是凭空冒出个夏稚唯吗。

夏子推的商队里早就开始使用鸽子，因掌握不好训练要点，及培育成本昂贵等原因，只陆续留存了珍贵的十几l只，被商队里的成员当成宝贝一样供养着。

后来蒙恬无意中发现此事，军事上敏锐的神经被触动，开始和太仆尝试饲养。

总而言之，现在膳房的人敢出去找鸽子，怕是下一刻就会被郎中令抓捕、扔进牢房里。

因为不确定御厨的水平，稚唯把几l种做法都写了下来，让膳房自己挑。

意料之中，以太官令为首的令丞们毫不犹豫挑中了最难的。

也不知道是谁把消息传了出去，整个备菜期间，膳房上下都很兴奋，各位御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期待被官令选为主厨。

对他们来讲，不怕费时费力费钱，就怕没有新意。

送到少府膳房的肉食都已经经过提前处理，去掉了皮毛和内脏，这就省下庖厨不少功夫。

组装看似很简单，就是在羊肚子里装鹅，鹅肚子里装糯米饭以及香料。

可若是细微之处做不好，很容易造成中途食材、汤汁的泄露，以及最后品相的不佳。

主厨很有创意得

将蘑菇碎和糯米饭混合在一起。

稚唯对此没说什么，但果断制止他还想往鹅肚子里再塞雉鸡的想法。

“你们还是先把鹅和糯米做熟后再上难度。”

这道菜最大的难点在于烤羊的火候和时间。

掌握不好，很容易造成外面的羊肉都烤糊了，而里面的鹅肉还没熟，或者米饭仍然夹生的结果。

对此，只有理论知识的稚唯也帮不上忙。

她没在膳房久留，确认他们大方向没错就走了，只留下辛夷看着，避免御厨们为争功劳，放任天马行空的想法，最终毫不节制做实验，造成食物浪费。

辛夷谨遵女官的嘱咐，第一天从上午盯到下午，第二天又继续来，期间见证了御厨们的花样失败。

浑羊殁忽每一次的烤制都需要耗费大几l个时辰，果木和肉食的香味成日成夜飘出去几l里地，惹人垂涎三尺。

连后宫夫人都知道刚升职的夏女官和膳房在做新美食，忍不住派宫女前来查看。

稚唯知道后，让膳房开放试吃窗口——失败品不能端到秦始皇和诸位贵人面前，但分给宫人们吃却是天大的好事。

辛夷回到院中时，忍不住赞叹道：“托女官的福，这下连膳房烧火的仆役都能吃上一口羊肉，可把他们高兴坏了。”

平时别说是烤糊的，就是生的他们也分不到。

稚唯翻着医书喝茶，平淡回应道：“让他们感念陛下吧，食材和柴火又不是我的。”

咸阳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件能瞒过秦始皇啦？

她又不是膳房正儿八经的直属官吏，若非高高在上的帝王默许，膳房能听她的？怕是这些东西都倒进渭河里喂鱼，也进不了宫人的肚子里一点。

虽然稚唯觉得，那个自负倨傲的秦始皇眼里根本没有底层“蝼蚁”，更谈不上什么怀柔和怜惜，如此默许，八成是顾及着她的面子。

但既然得了好处，有些事不用太过计较，论迹不论心嘛。

稚唯不能居功。

可后面的传言——

“现在阖宫谁不知道啊，夏女官为陛下即将出行巡视陇西、北地，特制了一道宫廷御膳。”

确实让稚唯不知道怎么回应。

但因为这名为夸赞、实为阴阳怪气的话是赵高在曲台宫殿前说的，稚唯看着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在秦始皇面前时便毫不客气承认了。

没错，是的。

她就是这么想的。

她对陛下的心意，至诚至忠，苍天可鉴！

偷吃？

什么偷吃？

她最开始去膳房才不是为了偷吃呢！

她就是为陛下研究御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