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春敛眉拱手道, “陛下,傅姑娘有孕在身!”
皇帝脚步猛地一凝,怔愣地望着周行春, 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本已不抱希望,今日接周行春入宫,不过担心傅娆身子,不料,竟是喜讯...
一股不可思议的喜悦缓缓往上窜...只是还未涌至心口,却被周行春眉间那抹凝重给逼退, 他心霎时一沉,涩声问,“然后呢?”
“有流产迹象。”
皇帝心蹭的一下, 往下滑落冰窖,胸口那股热腾腾的欢喜,顷刻被浇灭。
最怕的不是傅娆未孕,而是有了却要失去。
凝立片刻,这位征战杀伐的帝王,额尖微微渗出一些汗液, 罕见地露出几分小心翼翼的紧张,
“是惊吓之故?”
周行春缓缓摇头, “据脉象来看,她应是心中忐忑不安, 思虑过重,又兼劳累疲乏,是以脉象又浮又涩, 再加之今日遭了罪, 自然就不太好。”
皇帝神情微愕, 往后踉跄一步,抬手捏住了眉心,深深闭上了眼。
担忧,愤怒,懊悔,心痛,诸多情绪煎熬在他心口,令他好一会儿都吐不出声响来。
傅娆显然早知自己怀了孕,近来绞尽脑汁隐瞒,自然不安。
一个未婚的姑娘,骤然间怀了孩子,何去何从,定是辗转反侧,彷徨无助,是以思虑过重。
怒肯定是怒的,若是她早些告诉他,他何至于令她奔波,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可怒有用吗?是能责她,还是斥她?哪怕现在一个沉沉的眼神扫过去,只会令她更加战战兢兢,于她于孩儿皆是不利。
况且,她落到如今的窘境,皆是他造成。
将心头诸多纷乱的燥郁压下后,皇帝重重吁出一口浊气,缓声问周行春,
“可有法子保住孩儿?”
周行春躬身道,“臣可以开安胎药保住孩子,但是她的心病,怕是得陛下来治。”
傅娆能有什么心病,无非是不想入宫,不想成为他的妃子。
此前想留她是因私欲,眼下自该以孩儿和她身子为重,不如,暂且稳住她,令她安心养胎,待他将后宫料理妥当,以正妻迎之,她自无二话。
主意已定,皇帝抬首吩咐道,“此事你守口如瓶,切莫叫旁人知晓,你即刻,亲自去抓药,熬药,不假于人手,送来与她喝。”
“臣遵旨!”
周行春匆匆退出耳房,招来一小黄门,提着一盏风灯,裹上大氅,迎着风雪往后宫典药房走去。
窗外雪花漫天,雪片薄小如羽,落地即化,五彩灯芒下,似欢欣羽蝶。
而皇帝立在耳房窗下,久久不曾回神。
所有情绪于心口翻滚过后,剩下的,只余欢喜。
他又要做父亲了....虽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与众不同,也得来不易。
他转身,踏出耳房,沿着甬道,缓缓朝暖阁步去,他现在,只想好好看她一眼,看一眼那个怀了他骨肉的小女人。
她还小,虽比同龄的姑娘聪慧能干,可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稍稍有胆色的小姑娘,不能与她计较,他这般想。
高峻的身影,清爽疏落,一步一步迈向暖阁,甬道上方悬挂一排五角宫灯,风一吹,摇落一片五光十色的灯芒,将他一贯冷隽的眉眼拖出几抹柔和的剪影。
他压下心头的悸动,眉目舒缓,来到门口,他抖了抖衣袍,将尘灰抖落,负在身后,又整理一番心情,尽量让自己显得温和,及妥当了,他含笑阔步入内。
绕过屏风,清致的眸光徐徐往床榻探去.....
空空如也!
人呢!
皇帝脸色陡然一变,四...
下扫了一眼,哪里还有傅娆的身影,再转身,只见小金子与那名婢女似是匆忙折回,慌慌张张扑跪在地。
“陛下,不好了,傅姑娘偷偷跑了!”
皇帝几乎是一口淤血涌上嗓口,眼神如刀斧般迫人,“跑了?”
......
一刻钟前,周行春离开后,傅娆心思便活络起来,周行春若切出喜脉,当不会如此从容,若是不曾发觉,定是被她的药灸干扰,以为她身子虚亏,这么一来,他开的药方断不能喝。
届时陛下必定盯着她喝药,喝下,对孩儿不好,不喝,不是不打自招么。
是以,她趁着周行春不在,以如厕为借口,避开小金子,着那宫女扶她去净房。
恰好这净房为方便送水,有一甬道通往后殿,她悄悄沿着甬道出了奉天殿。
当值的羽林卫不曾收到禁止傅娆出宫的指示,自然没拦她。
风雪煞人,却好在不算强劲。
她裹紧厚厚的兜帽,匆匆沿着玉阶下了奉天殿,她悄悄循着暗处走,往东过慈庆宫来到宫墙脚下,再往南,出东华门,此门离大内及官署区近,时常有人出入。
傅娆手执皇帝给她那枚腰牌,畅通无阻。
出东华门,往前走一段,便是熙熙攘攘的闹市。此处多是达官贵人所住,街头小巷酒肆茶楼密布,傅娆身为太医,曾看过太医院关于京城各处药铺医所标注图,她打小巷进去,寻到一家药铺。
她塞了一锭银子给掌柜的,允许她自个儿抓药,皇帝迟早会派人寻到这,没有药方,也不知她抓了何药。
傅娆匆匆抓了一袋药,思及回去熬药,少不得惊动母亲,便交待药铺药童领她去后院,药铺皆有专门熬药之处。
她打算先熬上一壶,且喝下一碗,其余的带回去,再做理论。
奉天殿这头,傅娆失踪,连躺在塌上养伤的冷怀安也吭哧吭哧,腆着胖身来到了暖阁外。
“陛下,您看,要不要派羽林卫去寻?”
皇帝扶着门框鹤立,顶着一张分辨不出什么颜色的脸,默立了很久,最后被气笑,笑声极为低沉,又闷又哑。
笑到最后,只余一抹无奈。
这辈子能这般折腾他的,只有一个傅娆。
到底是见贯大风大浪的帝王,很快整理好情绪,摇头道,
“不必派人寻,她还能去哪儿,她有个母亲有个弟弟,她只能回家。小金子,朕不放心她独行,你带上一辆马车追过去,遇见了她,送她回府,记住,千万别磕着碰着...”
他还有一句话没交待出来,他担心派侍卫去追她,只会吓到她,甚至冲撞她,她现在怀着孩子,禁不住一点风吹草动,他不敢大意。
冷怀安听到“磕着碰着”四字,眉宇微微一动。
小金子二话不说,连忙往外奔去。
人是在他手里丢的,皇帝没砍了他已是万幸。
不消片刻,小金子果然踵迹寻到了那家药铺,只是傅娆已离去。
小金子做事一贯细致,问掌柜的要药方,掌柜的对着一位细皮嫩肉的小厮并不当回事,只懒懒应付道,“不知,她丢下一锭银子,自个儿给自个儿抓的药,这大下雪天的,谁有闲工夫管她.....”
小金子见掌柜的鼻眼哼哼,默然地从怀里掏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往柜台一放,冷声道,“将她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仔细交待清楚.”
后经药童述说,得知傅娆在此处喝了一碗药才离开,小金子着人将那药碗拿来,
“你也算来得及时,再晚一会,我该洗碗了....”那药童兴缺缺地将药碗递给小金子。
小金子寻思片刻,招来小黄门,“将药碗送回主子那,我去追傅姑娘...
。”
这边小黄门抱着个药碗,迎着满城细雪,飞快往奉天殿赶。
药碗递至皇帝手中时,周行春正热火朝天捧着一碗药来到暖阁门口,瞧见皇帝神色凝重立在门槛,手里那捧着一普通的瓷碗,不由愣神,
“陛下?”
皇帝脸色不好看,甚至压抑着几分担忧及怒火,只将药碗递过去,凝声道,“闻一闻,她喝的什么药?”
周行春往里头瞄了一眼,不见傅娆踪影,再瞧这光景,已是吓一大跳,他连忙将自个儿的药碗递给冷怀安,接过皇帝的碗,低眉嗅了嗅,又从碗口拨动了一些残余的药渣尝了尝,
“陛下,这是安胎药。”
皇帝闻言,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扶着门框,竟是笑了出来。
这一笑总算是将压在心口那颗巨石给掀开。
他刚刚收到这只碗时,担心傅娆喝了打胎药,届时,他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姑娘。
眼下知是安胎药,才露出惬意的喜色。
傅娆是想留下孩儿的,这比什么都令他高兴。
周行春从皇帝的神色,已大致猜到这位帝王所虑。
“陛下,您打算怎么办?要不要老夫去劝她回来?”
皇帝嗤的笑了一笑,仰眸,凝望那一盏五光十色的琉璃五角宫灯,灯面繁花似锦,流转波动,似月华般流光溢彩,映出他眼底的漫天星光。
“她瞒着朕这般久,却又不曾落胎,可见她打算留下孩子,既是想留下来,却又不告诉朕,说明什么?说明她心里打着算盘呢。”
“朕暂且不惊动她,且瞧瞧她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