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自坤宁宫,沿着长长宫道一路南行,打算回太医院用膳,路过奉先殿的角门,却见冷怀安笑眯眯拢着袖立在门内,他先是朝周行春颔首一笑,目光落在傅娆身上,神色紧了几分,
“县主,陛下偶感不适,老奴斗胆,请县主过去探望。”
周行春瞥了傅娆一眼,便知冷怀安之意,连忙告辞。
傅娆背着医囊,咬着唇立在角门下,一动不动,“冷公公,陛下若不适,依律得宣两名太医,您为何单独宣我?”
陛下这哪里是病,分明是惹她过去瞧他。
傅娆不恁。
冷怀安却是一改往日温和的容色,拢着袖,意味深长道,
“县主,私以为,陛下这病,只能县主医治,是以来宣县主。”
傅娆想起那日皇帝明明允诺不逼她,今日怎么反悔了?
她蹙眉追问,“冷公公,真的是陛下口谕吗?”
冷怀安望着面前一头铁的女子,略觉无奈,暗想少不得挨一顿板子,替陛下牵个线,也慰他相思之苦。
皇帝这两日心情极是不好,再加上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奉天殿的太监们战战兢兢,便是那满朝文武也都惶惶度日,光这两日因办事不力被发作的官吏便有五名,内监七名,官署区气氛凝重。
皇帝是太爱护傅娆了,是以这位县主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天子一怒,浮尸千里”。
她伤了皇帝的心,吃亏的是他们这些伺候的奴才,及文武百官。
皇帝可以矜持,他却不能。
世人常道,他这个司礼监提督,与锦衣卫都指挥使刘桐,是皇帝两条走狗。
狗也好,人也罢,若不能为主上分忧,便没有存在的意义。
冷怀安深谙此道,是以今日来寻傅娆。
“县主,老奴实话实话,这是老奴自己的主意,县主不必多问,您的值事牌子老奴已帮您取了,您请吧。”
傅娆闻言气得眼眶泛红。
每日当值太医是要挂牌子的,哪位被请走,便将牌子取下。
冷怀安这么做,便是逼她去奉天殿伺候皇帝。
冷怀安语气强硬,傅娆再三推辞无用,只得忍着屈辱,不情不愿跟着他到了奉天殿。
待进入皇帝寝歇的暖阁,方觉皇帝闭目躺在软塌,胸前搭了一条绒毯,脸色泛白,黑长的眉微微蹙起,没了往日的温和,像是被刀刃一般,带着冷冽的锋利。
原来是真病了。
傅娆心头那些不恁登时散去,急忙上前,将医囊放下,悄悄将皇帝手腕放平,跪在他跟前把脉。
皇帝睡得迷糊,察觉有人翻动他手臂,缓缓睁眼,入目的是一张明丽的容,那双水杏眼纯澈明亮十分专注,鸦羽般的眼睫也一眨不眨,显然是在凝神听脉。
压在他心头数日的阴霾,蓦地一扫而空,他眉梢如驻春晖,缓缓一笑,
“你怎么来了?”
傅娆望了他一眼,并未接话,直到切好...
脉,方松开他,蹙眉问道,“陛下,您着了寒凉,为何不宣太医?”
皇帝面有赧色,撑着身子坐起,靠在素色迎枕上,稀松平常道,“不过是偶感风寒,抗一抗就好,若回回用药,身子越发垮下,朕每年也不过这么一回,不碍事。”
他是军人出身,自然不把这些小病放在眼里。
傅娆倒也理解,她也一贯如此,不过,既然她来了,便不能不管,
她一边将医囊摊开,一边问道,“您有哪里不舒服?”
皇帝指了指额头,“这里仿佛有个紧箍咒,还有就是鼻子略堵”
他鼻音有些重,傅娆已听出来,“头疼是吗?”她放下手中活计,侧身抬手细细按在皇帝手指之处,“是这里吗?”
皇帝顺着她,往前倾身,“是。”
她顺着他眉骨的方向,来回按这处经脉,“这里都痛吗?”
她弯腰过来,身上的甜香几乎是毫不顾忌扑洒而来,声音又软又甜。
也不知是越想得到而越得不到,从而勾起了他的心思,还是她真真处处对了他胃口,他着实是喜欢她的,她这一出现,病都好了不少。
他深深望着她的眼,嗓音带着几分勾缠,“疼”
傅娆恍然不觉,只蹙着眉,注视着他眉骨,将手挪至他右侧,“那这边呢?”
娇柔的吐息悉数洒在他面门,顷刻涌起密密麻麻的颤意。
从来没有人敢罩在他跟前,没有,傅娆是第一个。
他喉结滚动了下,咽了咽嗓,“这边好些。”
傅娆颔首,腰身勾着回去,神色略凝重,“您有些偏头痛,日思夜虑的缘故。”
“臣女先帮你止一止鼻塞,再开写方子给您抓药治风寒”
她喋喋不休讲着他的病症,皇帝一个字都没听进耳里,目光只追随她那皓白的手腕而动,
她的医囊皆为牛皮所制,最上一曾布满了银针,里面隔层各有医具,也有一些随身的救急医药。
傅娆从第三层口袋里,寻出一小瓶子,又从外侧口袋拿出一块奇怪的类似纸张一样的东西,
皇帝好奇,指着那纸张问道,
“你这是做什么?”
傅娆笑了笑,眸间溢出几分明亮的神采,“陛下,这是臣女自创,您且瞧一瞧效果。”语气极是自信与自得。
这一抹亮彩与平日沉静克制的她迥异,仿佛一束光照入他幽深的眼底。
只见她将那纸块剪成一个个小圆圈,再将一药瓶扭开,用钳子夹了些药膏涂至其上,再用一白色的粘带给粘起,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眉宇里的,自信,骄傲,以及专注,仿佛与生俱来,仿佛这是到了她的领地,任她驰骋。
明澈的眼,倒映着案上那一灯幽火,跳跃,涌动。
似有清风明月般,涌入他心间,令他沉醉。
这一瞬间,皇帝恍惚能理解,她不肯入宫,不仅仅是不喜欢后宫,更重要的是,那不是她的天地。
而她的天地,在这尺寸的医囊,在这狭小的瓶瓶罐罐,更在那广袤的民间疾苦。
傅娆把这一切做完,并不急着给皇帝上药,而是沉吟片刻,从最里一层,掏出一个棕色的药瓶,她手执药瓶,犹豫望着皇帝,
“陛下,这是臣女调制出来的药水,专治鼻塞鼻堵,只是它还未上贡药名录臣女想用,却不敢用。”
皇帝见她小脸纠结不已,清湛的眼如明光碎玉,“你这是拿朕做试验?”
“不是,不是!”傅娆拼命摇头,菱嘴嘟起,跪直了身子,辩道:“我岂敢拿您做试验?我早早就在民间用过,我自己也不知用了多少回,药是极好的药,就是不合规矩”
皇帝将她手中...
药瓶夺过,指甲掐着那瓶子,语气平淡道,“朕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规矩。”
语毕,他将药瓶在傅娆眼前晃了晃问道:“怎么用?”
面前的男人,君子端方,眸如星辰,满眼是对她的信赖。
傅娆纠结了片刻,咬牙道,“打开,闻一闻,便可。”
“这么简单。”皇帝惊讶,也不迟疑,当即扭开瓶盖,一股刺鼻的气味熏来,他来不及捂鼻,被气味呛到,连着打了个喷嚏,霎时鼻中拥堵消散,气息顺畅,他深吸了几口气,连着闷胀的胸膛也舒畅不少。
他奇异地盯着那瓶无色的药液,满目吃惊,“这药还真是神奇阿切!”他未及时将药瓶塞好,以至气味依然股股往他鼻尖窜,他眉蹙成一团,话都说不囵吞,连着又打了几个喷嚏,浑身彻底通泰。
傅娆被他猝不及防的模样逗乐,捂着小嘴,低低笑出声。
见皇帝手忙脚乱去捂瓶盖,与他往日那岳峙渊渟的从容迥异,她扶着腰,愣是笑不可支。
皇帝折腾这一会,病态去了大半,连忙将那药瓶赛回傅娆的医囊,又见傅娆一双杏眼弯如月牙,红唇娇艳欲滴,模样极其鲜活,心情更是大好。
他眸眼凝望着她,一动不动,由衷赞道,“娆娆,你这身本事实属罕见。”
他的视线,灼热,冷冽,裹挟着几分迫人,撞入她眼帘。
傅娆后知后觉失态,连忙收敛神色,腼腆道,“陛下,臣女又造次了。”
又恢复往日那沉静的模样,唯有脸颊留有几分未退尽的红色,她将那剪好的纸片拧起,“陛下,您来躺好,臣女给您上药。”
“这是什么药?”皇帝依言躺平。
傅娆将两片药膏,贴在他鼻翼两侧的迎香穴,“那药水治标不治本,此药却不同,用它贴在您鼻翼两刻钟,白日一回,晚上一回,再配合药方,能治好您的鼻塞。”
傅娆贴好,又按了按,确认不会掉,方才松手。
鼻翼粘了个东西,极为不适,不过皇帝也由着她。
冷怀安恰恰传了午膳进来,瞧见皇帝这模样,愣是笑得捂住嘴,连忙背身过去不敢望皇帝,只跪着闷笑,问道,“陛下,可以传膳了吗?”
皇帝嫌他打搅,皱着眉喝道,“出去!”
冷怀安连忙退至门口。
傅娆将医囊合好,悄悄去瞅皇帝,见那清隽的脸被粘了两块东西,确实滑稽,再一次忍不住捂嘴低笑。
皇帝作色怒道,“你再笑,朕就撕下来。”
“别,别,臣女不笑了”
她憋住笑,两腮鼓囊囊的,凹出两个小酒窝,拧起医囊,弯腰往回退。
些许是骤然起身,又怀了身子,体力大不如前,就在她往后退去时,眼前一黑,脚下踩空,身子直直往后栽去。
“娆儿!”
皇帝眼疾手快,探身一拦,将她腰身揽住,傅娆就这般跌在了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