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清晨她爹爹将前一日递来的折子理好,送去文书房,应是在他上衙之前,有人偷偷将折子放在他桌案底下,瞧着就像是不经意掉在地上,想要查,也是无迹可寻!”杨夫人闭上眼深深吐息,也知这事瞧着小,可涉及邦国外交,怕是没法善终,少不了一个抄家流放。
傅娆寻思道,“怎么不能查呢,譬如我们太医院,每日谁当值,皆是纪录在档,每日出入,门房也有记载,两厢合计,便可知有什么人进来过,有什么不该来的人却来了,总能找到蛛丝马迹的!”
杨夫人失笑,“你以为圣上没查?当即就派了督察院的人去通政司核对名录,结果并无任何异常。”
“督察院派得何人查案?”傅娆问,
...
“副都御使傅大人。”
“傅家?”傅娆闻言脸色一变。
她突然想起上回杨家替她说话,欲让傅坤回国子监读书,却被梅大人给斥责。
如果傅家与梅家暗中勾结,会不会傅大老爷查案时,故意替梅通政遮掩,从而给杨大人定罪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傅娆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些朝政之事远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能插手。
可若是因上次杨家为她求情,使得杨家得罪了傅家,从而导致今日李、梅、傅三家联手对付杨家,那么她就不能袖手旁观。
“不行,咱们得想想法子.....”
“等等!”杨姗姗突然想起什么,攫住傅娆的手腕,激动道,“我想起一事,我爹爹书房有通政司这一月当值名录,我爹爹为人谨慎,凡事都要留一后手。”
杨姗姗说到这里,杨夫人猛地想起今日随杨清河入宫的小厮,回来递了一句话,说什么名录被换了,正本在书房。
杨夫人眼中幽亮,连忙推着杨姗姗,“你快些去寻来。”
不多时,杨姗姗打杨清河书房将那份名录寻来,三人立即翻开一看。
乍一眼看不出什么来。
傅娆却将这份名录收好放在胸前,“如果正本真的被撤换过,说明假名录必有问题,两厢对比,就知道是什么人进了通政司。我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忙,我且想办法把这份名录递进宫去。”
杨姗姗满脸惊愕望她,“傅姐姐,这是极大危险的事,不能连累你为我家丧命。”
傅娆揉了揉她脸颊,冲她一笑,“放心吧,上次在行宫,陛下赐我腰牌,准我随时入宫,眼下除了我,没有人能帮你们把这份证据递进去。”
杨夫人闻言心头震撼,已是泪如雨下,拉着女儿朝她下跪,“县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傅娆连忙侧身让开,将她扶起,“您这是折煞我,你们一定要撑住,等我消息。”
事不宜迟,傅娆当即将兜帽戴好,眉目凛然踏出正堂。
迎面,风雪交加,黑漆漆的夜空被雪映亮,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砸下,茫茫大地已是银装素裹。
门前台阶的积雪已有鞋底高,她下意识便要大步奔走,猛地想起什么,她手覆在小腹,身子跟着软了半个,脑海里被纷杂情绪交织,搅乱,有那么片刻的迟疑。
从此处奔去皇宫,冰天雪地,倘若真有孩子,怕是也保不住....届时被他发觉,她只推脱不知,他也怪不得她....
可那到底是她的骨肉,他选择了她,她如何就这般狠心抛弃他.....
傅娆泪水盈睫,强按住奔走的冲动。
送她出门的杨姗姗当她生出畏惧,连忙搀住她,哽咽道,“姐姐,你还是别去了,你帮我们争取了两刻钟,已是舍命之恩,倘若你再行入宫我怕你....”
傅娆侧眸打断她,摇着头道,“你错了,我并非犹豫,我只是身子略有些不舒服,你可否搀我至门口?”
杨姗姗一怔,愧疚难当,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连忙小心翼翼搀着她胳膊,送她出门。
小厮擒着一盏风灯,引着二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松松白雪步至门口。
傅娆扶着门框而立,示意杨姗姗回去照料杨夫人。杨姗姗一步三回头,最后实在忍不住,跪在冰天雪里,朝着她磕了一个头。
天际被雪映成青白色,乌茫茫的雪片砸落下来,渗入眼底,是刺骨的寒凉。
抬眸,一人长身如玉,一袭鲜艳的飞鱼服,眉宇凛冽立在阶下,迎着满城风雪,容色迫人。
刘桐回身,瞧见傅娆,颔首一礼,指着门口停当的马车,“县主,马车已备好,快些回府吧。”
...
傅娆小心翼翼迈着步子,下来台阶,朝他屈膝一礼,“刘指挥使,烦请送我去宫城。”
刘桐眉尖微不可见的皱了皱,他其实是不愿的,可思及冷怀安这阵子日日唠叨,嫌傅娆不见踪影,不由犯难。他可以阻拦傅娆插手杨家一事,却不能阻拦人家与陛下欢好。
这一去,指不定宫里那位多高兴。
刘桐抬了抬手,示意傅娆上车。
马车无声穿梭在风雪中,及至廊房胡同,抵达正阳门前。
傅娆下来马车,将兜帽兜严实,掏出腰间玉牌,打正阳门而入。
她扶着宫墙,一脚一脚艰难地踏过甬道,于黑暗中眺望前方灯火通明的奉天殿。
也好,梅家,傅家,李家,积玉宫那笔账这次一起清算。
风雪太大,寒风怒号一阵阵卷来,似要将她纤瘦的身子给掀落。
她勉力强撑,殷红的皮袄,如茫茫天地间一颗朱砂痣,任风雪肆虐,也挥之不去。
过正阳门,前面还有一形状如棋盘的御道,过棋盘街,方至大明门,此处乃是百官衙署,虽是入夜,各部皆有当值官员,甚至一些没家世的官吏干脆在衙署凑合一晚。
冰雪天里,廊下依然人来人往,极是热闹。
沿长长的宫道,她费了大约一刻钟,终是走至长安左门,过白玉石桥,她浑身已冻僵,双腿仿佛已不是自个儿的。
再往前便是内廷,深夜无大事,不可惊扰圣上。
傅娆将腰牌掏出递给守门的侍卫与内监,“我是太医院太医傅娆,这是陛下赐予我的腰牌,准我随时出入宫廷。”
那守门校尉接过细细查验一番,腰牌不假,可傅娆这人...位卑权低,
倘若皇宫大院要召太医,也该有旨意下来。
侍卫为难地看着她,“今夜风雪极大,陛下想必已睡,你入宫是去寻何人,所为何事?”
傅娆巴掌大的小脸冻得白一阵红一阵,她抓紧领口的兜帽,面不改色扯谎,“前两日冷公公腹痛,我给他一剂药贴,今日他着人来取药,我不在,待我查看,方发现那药童拿错了药,您也知道,这药可不是随便服用的,是以急着去见冷公公一面,以防万一。”
牵涉司礼监提督冷怀安,不是小事。
侍卫斟酌半晌,给与放行,却还是遣一小黄门跟着她。
傅娆再三道谢,在那小黄门帮助下,终究是抵达了奉天殿。
傅娆来过奉天殿数次,守门的恰恰是冷怀安心腹,见是傅娆,惊得跟什么似的,连忙入内通报。
待冷怀安急吼吼迎出来,见傅娆依然立在廊下裹挟满身风雪,当即气得瞪那守门太监,
“不长进的混账,怎的让县主在外吹风?”
一边欢天地喜将傅娆迎至殿内,一边吩咐人送来手炉,“您且在这里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老奴进去通报。”
语毕,急不可耐地朝内殿奔去,到了暖阁,两步当一步,颠着老态龙钟的身儿,笑眯眯奔至御前,“陛下,您猜谁来了?”
皇帝倚在灯下看书,清隽的眉眼被晕黄的灯芒衬出几分柔和,闻言,抬眸,视线眯了眯,见冷怀安笑若春风,已是猜了个大概,哼了一声:“她这么晚来了?”
“可不是嘛,您是没瞧见,啧啧,可把她给冻坏了....”冷怀安正要绘声绘色描述傅娆如何冒着千里冰寒奔来奉天殿,见皇帝脸色不虞,忙住了嘴,
“陛下,您怎的还不高兴呢?”
皇帝心情五味陈杂,身子往后一靠,目视前方虚空,冷声道,“你以为她这么晚是来寻朕的?”
“若是她自个儿的事,她跑断腿都不会来求朕,眼下冒着风雪入宫,只可能是为了杨清河一家。”
冷怀安不...
敢接这话,只弯着腰身,跪在他跟前,替他捶了捶腿,“那依您的意思,让她回去?”冷怀安语调儿拔得高高的。
皇帝一记眼风扫过去。
冷怀安笑得捂住嘴,连忙起身,“得了,就知道您舍不得,老奴这就去宣县主进来。”屁颠颠往外跑。
皇帝一阵无语,追着他背影吩咐道,“将炭火搬入,着御膳房送些热食来。”
“遵旨!”
片刻,傅娆褪去兜帽披风,立在暖阁外,殿内烧了地龙,腾腾热浪从里冒出,扑面而来,令她倍感温暖,身子渐渐找到知觉。
眼前的殿宇宏伟高大,反衬着她纤瘦的身枝儿如蝶翼,轻轻黏在门框,昳丽娇艳。
傅娆驻足片刻,心情平复少许,探身而入,抬眸往前望去,只见那道明黄的身影倚靠在迎枕处,手执书册,神情专注。
远远瞧去,是极俊美的容貌。
每一笔仿佛是水墨染就,棱角分明,轮廓精致,眉目如画,清湛的眼神蕴着经风历雨后的豁达与沉稳,时刻散发着上位者无与伦比的威严,当真是岳峙渊渟。
这样的男人,成熟,又极有魅力。
也难怪那么多女人为了他不择手段。
傅娆晃了晃神,略有几分心虚地,提着裙摆,绕过八开的座屏,缓缓来到御前。
也不敢瞧他,规规矩矩在他案侧跪下,“臣女给陛下请安。”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皇帝将书册缓缓合上,神色怔惘望着她。
刚刚她在门口立了那般久,迟迟不过来,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袭月白长裙,腰间被蓝色腰带给系住,勾勒那窈窕的身段来。
他已许久不见她着裙装。
今日这般,挽着云髻,娉婷婀娜,仿若瑶池仙子,即便是为了旁人而来,他也认了。
“何事?”他再次翻阅书册,低眉,漫不经心地问。
傅娆压根不知自己已被他看透,跪直了身子,娇怯地瞥了他一眼,腼腆地起了个话头,
“听闻陛下今日去了药铺,我身子不适,并不曾过去,倒是叫陛下跑了个空.....”
些许是受了些风寒,她声音纤弱无力,便如那清羽一般,一点点拂过他心尖,细细密密的酥痒涌了上来。
他不动声色嗯了一声,并不接话。
傅娆犯了难,原是想从他出宫引到那占国使臣上,怎知他不吭声。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试探,
“陛下送来的橘子,可好吃了,我吃了好几个呢,待回头....”原想说回头亲手做些吃食回赠他,暗想不妥,临嘴吞了回去。
皇帝听她漏了个声响,又没了下文,便觉不快,“回头怎么?”
傅娆低眉顺眼道,“待回头我再给陛下配些安神丸,给您助眠。”
皇帝总觉得这不是她本来的意思,可也知她的性子,滑不溜秋的,想拷问出她的心思,难于登天。
又思及她为了旁人,不顾惜自个儿身子,冒着风雪入宫,心里莫名窝火。
他皱着眉觑她,一双杏眼如同被水洗过,乌溜溜的,双颊泛红,被身旁炭盆映得现出几分潮色,募的想起那夜岩洞,她浑身湿漉漉的,眼巴巴望着他。
心里的火一下子就消了。
“冻坏了吧?”
傅娆见他语气和缓,胆色立即上头,明眸波光流转,正色道,“陛下,我是为杨....”
“朕乏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他寒着脸打断她。
傅娆如鲠在喉,思及那杨家女眷柔弱,在牢里多一日便多担一分风险,杨家又是因她得罪傅家,傅娆如何忍得,水汪汪的眸底露出几分央求,“陛下,您看在臣女苦心救治大皇子的份上,能不...
能听臣女把话说完.....”
皇帝闭目,皱眉不语。
傅娆将鬓发别于耳后,一鼓作气,道出,“陛下,杨家是冤枉的,有人设计暗害杨大人,这是证据。”
她从胸口将那当值名册底本递了过来。
皇帝闻言,寒眸瞬间眯起,还当她是为了给杨家求情而入宫,他虽宠爱她,却不能为了她枉顾法度,是以阻止她说话,怎料居然是携了证据来,立即正色接过名册,堪堪扫了一眼,变了色,唤了冷怀安进来,
“将这份名册与定案的证据核对,宣蒋南生入宫,着他细查!”
“遵旨!”
冷怀安恭敬接过名册,悄悄瞥了一眼傅娆,露出几分笑意,退了出去。
傅娆见状,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来,朝他顿首,“谢陛下,臣女就知道陛下是明君,断不会令清白者蒙冤!”
皇帝见她眉眼生动,也跟着泛了笑意,探手扶住她,“你替朕寻了证据,该朕来谢你,夜深,外头风雪大,就在这里歇息。”
傅娆被这话给砸蒙了,茫然望他,“啊?”她环顾一周,慢腾腾品出他意思,俏脸当即要滴出血来,假装不明其意,支支吾吾提着裙摆就要退下,
“陛下既是要安寝,那臣女便告退....”
皇帝脸色一变,眼风扫了过来,“朕让你走了吗?”
对上他沉湛的眸眼,傅娆目陷呆滞。
这是要她...侍寝?
她慌得浑身热浪腾腾,手不自禁覆在了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