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闻禹最近有点用手过度, 自然下垂的时候腕部会一阵一阵地发酸,刚刚在教学工坊转了一圈,想要暂时放松, 但好像并没有太大的效果。
看来,回去以后得用点药油抹一抹。
他一边暗自打算一边按压右手腕骨, 左右轻微转了转,就听见霍城问:“要怎么样你才愿意回来?”
苏闻禹的动作顿了半秒。
倒不是觉得触动, 就是稍微有那么一点讶异。
他原本以为,霍城这次气势汹汹地找来工作室, 是算账来了。
毕竟按照这人一贯心高气傲的性子, 自己率先提出分手让他陷入被甩的境地, 又在电话里说了些不算好听的话, 之后更是注销两人关联的账户,私下里卖了车, 还那么不凑巧让盛煜川撞见了, 要是传出去多少有点没面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霍氏出什么问题了。
苏闻禹虽然不怕他兴师问罪, 但也想尽可能减少麻烦,结果事情峰回路转, 大少爷似乎不打算追究了。
他没有大动肝火,也没有一上来就质问,反而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唔,比自己想象得更冷静, 也更沉得住气。
这倒是件好事。
在能好好谈的情况下, 谁愿意吵架?费力气不说, 还容易长结节。
于是苏闻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平心静气地陈述道:“霍城, 上次我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不想再继续我们的这段关系,所以,不会再回去了。”
他很了解霍城。
这个人的耐心总共就那么点,在这件事情上愿意耽搁的时间也就那么多,眼下的挽留不过是收尾阶段的一种例行公事,或者说是最后通牒。
所以只要讲清楚就可以了。
那天电话里说一次,盛煜川又转达一次,今天再当面说一次,足够了。
事实上,霍城的耐心也确实即将告罄,但和苏闻禹心里想得完全南辕北辙。
“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一手撑着侧边的短桌,力气之大差点在上面划出痕迹,一双深邃的鹰眸牢牢攫住眼前的青年,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什么?”苏闻禹听得皱眉,神色不解。
但霍城却像是猛地打开了一个情绪切口,满身沉郁倾泻而出,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
他“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两人坐得近,才往前一小步,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就将座位上的青年彻底笼罩。
“苏闻禹。”他甚至开始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也逐渐变得有些急躁:“你有哪里不满,可以提,你有什么想要的,我也可以给,这些都是可以谈的。”
这几句话语速很快,和平时的不急不缓大不相同,而且劈头盖脸落在苏闻禹身上,让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甚至觉得有点难以理解。
因为在他原本的计划里,霍城这时候就应该离开了,而不是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
现在这是在干嘛?
霍城自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一瞬的迟疑,而后理所当然地理解成了他在认真考虑,于是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说话方式又重新变得自然。
“至于你之前赌气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没有听过。”他嗓音低醇带哑,不但悦耳,说的话听上去还大度又宽容。
苏闻禹眼皮一跳,不吭声了。
他身子往后撤了撤,静静地注视着霍城,目光自下而上扫过男人俊美的五官,从下颔到鼻梁,最后停留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上,仔细分辨。
里面的情绪很是复杂,不断来回涌动。
先是困惑——霍城困惑得很真挚,依旧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今天的地
步。
再是笃定——他觉得只要率先让步,自己就不会继续再闹下去,就应该像从前一样,乖乖回到他身边。
而所谓的让步,也不过就是“屈尊降贵”亲自来工作室一趟,然后像谈生意一样摆出种种条件,一对一等价交换。
和交易没什么差别。
诚然,这样的举动对霍城来说,已经是绝无仅有的体验,也确实是很大的妥协。
所以——自己就应该感恩戴德地接受?
“嘁。”
苏闻禹不禁摇头,很轻很轻地发出一声嗤笑。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在想,是不是从前自己过于百依百顺,才会在直白地声明了三次之后,依旧让霍城直到现在还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期望。
是的,期望。
他到现在才发现,霍城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质问,不是为了彻底说清楚,而是依然怀着“两人可以回到过去就当作这几天的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期望。
当然,这很正常。
人活在世上,谁没有期望?
但有的期望,原本就是用来打碎的。
比如苏闻禹从前期望过从霍城那里得到回应,得到对等的爱情。
比如霍城现在期望苏闻禹回到过去那样,继续做一个乖巧听话的情人。
期望被现实打碎的时候,其实有点残酷,但苏闻禹早就已经学会接受。
而现在,轮到霍城了。
他目光微动,不再去看身前的男人,而是转了个身面朝原木短桌,整个人侧向他。
短桌上堆着高高一摞积木,已经垒成了一座塔,长短不一层次不齐,是昨天苏闻禹在画室画累了,间隙时候闲着无聊叠的,搭好就忘记收拾了。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把积木一根又一根地往外抽,有时候抽出短的,有时候挑长的拔,动作特别随意,而且完全旁若无人——仿佛霍城根本不存在。
“你不用摆出这样的态度,我们好好谈。”霍城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伸手就要拦他。
苏闻禹别开他的手——动作很轻,却很坚决。
他自顾自继续抽积木,高塔缺失的支撑越来越多,从上到下到处是窟窿简直摇摇欲坠,可是他只当没看到。
“怎么好好谈呢?”苏闻禹说话的口吻特别平静,平静到甚至有些诡异,好像一潭死水没有波纹,“你又不信我说的话。”
他抬眸,给了霍城一个眼神,黑白分明的杏眼里看不见太多光亮,显得有些黯淡。
这一眼没什么情绪波动,淡得像去离子水,却莫名让霍城觉得不适,语气也迅速转冷:“你让我怎么信?”
“头一天我们分明好好的,走之前还一起逗鹦鹉,突然你就变了个样子,突然就说要离开——”
“突然?”苏闻禹打断他,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一下:“霍城,你来看。”
他指了指桌上破败的积木塔,一边继续随手往外抽,而后,几乎是叹息出声:“三年了,你一直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话音刚落,积木塔终于过了那个临界点,于是轰然倒塌!
“嘭”地一声,巨大的动静响起,积木砸在桌上,掉在地上,噼里啪啦散落,在这间空荡荡的画室里显得格外震耳欲聋。
不知道为什么,霍城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也被重重地砸了一下。
胸腔莫名压抑,仿佛被什么困住,他忽然有种呼吸困难的错觉。
“所以并不是突然,我很早就想走了,只是最近这个时机,特别合适而已。”苏闻禹说。
霍城愣了一下,没听懂。
“怎么合适?”他追问。
他是真的不解,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件件都超出了他的
认知,逃离了他的掌控,这种感觉实在糟糕透了。
“因为你现在很忙,今天下午姑且能抽出这么一小会儿应付我,可之后呢?”
“城西那里要后续收尾,审批文件大概至今未下也需要斡旋一番,还有新的公关和政策应对。”
苏闻禹不紧不慢地向他解释,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虽然坐在椅子上,高度比人矮上那么一截,却依然姿态从容,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
霍城在家中也常和别人谈公事,不论是电话、视频会议还是直接面见,基本都不会避着他,书房那么多机密文件,也没有刻意对他封锁。
以前苏闻禹会觉得感动,总以为这是因为霍城对他有足够的信任,到后来就明白,其实是因为没必要。
你谈商业机密的时候,会刻意把房间里的花瓶摆件挪走吗?不会吧。
他对于霍城来说,和书房红木长桌两边放着的青釉瓷瓶,没什么两样。
但也正因为如此,苏闻禹才会对最近霍城大致的动态有足够的了解。
“你还能在我身上浪费多少时间?”他微微挑眉,近乎挑衅。
霍城不禁危险地眯起双眼。
他这会儿的表情已经不能只用难看来形容了,如果硬要苏闻禹来说,那大概就是花瓶不但成了精,还跳起来狠狠砸中了大少爷的脑袋,砸出两个血窟窿。
“所以你故意的?”他已经开始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嘴里狠狠挤出来的。
“当然,多观察,多思考,就能少吃亏。”苏闻禹垂眸轻笑,“这是你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