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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洪流漫

这是一片几乎无人踏足的森林。

它昨夜才经受了一场雨, 像千百年来的每一场一样,凉爽干净,酣畅淋漓。雨带来水流, 带走尘埃, 雨停之后阳光重新照射,会有更多嫩芽新生。

森林不会抗拒雨水, 除非这场雨让它吃不消。

很明显, 鹰栖山南坡的莽莽深林,已经濒临吃不消的地步。

寂生昨晚过得不是很好, 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一处可以避雨的山岩。林中湿冷,他不仅不能入睡, 还必须分出心神时刻关注洞穴中的动静。

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 他并不擅长长时间的潜伏追踪, 如此煞费苦心地跟着两个难缠的对手数日, 还是第一次。

受了致命伤还未好透, 就要出来奔波辛苦,也是第一次。

他虽然干的是刀口舔血的活计,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惜命, 尤其是在和阿香在一起之后。

临走前, 阿香给他煮了碗阳春面, 鲜美爽滑,味道很好。他吃到一半, 对方却将筷子抽走, 不准他吃完。

阿香说, 要出门的人不必吃完, 留着一半念想, 才会回来得更早。

寂生知道不对,无论吃还是不吃,他都会尽早回来。如果剩下半碗面下肚,他或许还能多出些对敌的力气,回来得更早。

但他很顺从地放下了碗,妻子的可爱小把戏比任何食物都让他快乐。她的确应该罚他一半的面,因为这半年太忙,他们甚至没有完整的时间好好呆在一起。

临走时,他照例亲吻了她的额头,照例说了句:“等我回来。”,然后消失在了小路尽头。

在很多江湖话本中,杀手似乎不应该拥有等待着他的爱人,更不该在分别的时候说这种台词。

此刻越是温馨平常,将来越是波折苦痛,每当这种桥段出现,众人都心照不宣,看,他这次一定回不来。

寂生对此很不屑,他偏偏爱说这种话。

每次和阿香告别的时候,那些“我回来后油菜花应该开了”“上次说的普洱茶给你带一些”“日后一起逛西湖”之类的约定,他说个不停,阿香也很甜蜜地在听。

他是一个惜命的杀手,跟那些独来独往的麻木同行不一样。因为有人在等,所以他只会更强大。

换句话说,正因为他足够强大,才敢让人等他。

譬如此刻。

二十步之外,少女提着刀冲过来,他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她刀面上的寒光,以及她身后静默不语的青年,他望过来的眼神比水雾更薄淡。

雨水在少女脚下都来不及溅起,她已经快到这种地步。

那根针对她似乎没影响,而脖颈上那一剑对他还有点影响,因此寂生并不打算迎上她的锋芒。

聚气,挥掌。

又有雨打叶片的声音响起,沥沥淅淅,砸在二人逐渐缩短的距离中间。

那不是雨,是树上的积水,他用掌风撼动枝条,好给自己创造点可以脱身的空间。

下一刻,他腾空而起。

以水珠借力,他攀升而上,短短数刻便踏上巨木。万千水滴淋漓而下,再辨不清那道青灰色的身影。

一粒水便是一世界。

踏尘踪,踏的是尘世之踪。

水珠砸在斗笠上,沉闷地响。

泠琅听见枝叶的摩擦和摇晃,那个狡猾的、让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和尚,踏着雨水消失在繁枝嫩叶中。

她踩着树干冲了上去。

拨开一层又一层枝叶,弹落的水花浸湿了肩,叶片沉甸甸地坠落,阻挡了视线。

攀附在树冠,她眼神一凛,望向东侧更繁茂的一株树。

那上面有着不同寻常的异响。

下一瞬,江琮站到了那里,从林间空地到树木枝干,他只用了一个吐息的时间。

然而似乎没有效用,他返还过来的眼神表明,寂生再次逃窜而去了。

泠琅并不废话,她足尖轻点,腾跃至附近最高大的巨树,立在树冠之上朝四周眺望。

只见薄雾翻涌,远山浅淡,渐明的日光下每一片叶子都很亮,那颗圆滚滚的光头却不在其中。

树下有呼喊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泠琅回过神,低头一看,阿泰正站在远处朝这边张望。

他脸上写满了疑惑,好像在问为什么好端端的两个人要忽然爬上爬下。

泠琅回应了一声,接着纵身跃下巨木。

江琮落到她身侧,刚刚站定,就领教了对方一个不友善的眼神。

他已有所感:“怎么?”

泠琅说:“我瞧着,寂生不像是狠狠吃了一剑的样子。”

江琮顿了顿:“我瞧着也不像。”

泠琅不满道:“你还好意思说!”

江琮微叹:“夫人放心,再怎么不像也会有影响,我方才在远处看得很真切,比起古道上那天,他动作已经慢上一拍。”

二人复又往前走,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但彼此心知肚明,寂生不会就此放弃。

果然,刚顺着山脊入底,泠琅又听见身后不远处的沙沙足音,寂生好似有恃无恐,连装都不愿意装了。

她咬牙继续往前走,只盼着和阿泰分别后,再来同这臭秃驴决一死战。

谷底地势地平,汇聚在此处的流会更多,举目望去皆是水坑水洼,很多上面还覆盖着旺盛植物。

一个分辨不甚,便会误入陷阱,踩上一脚的水。

阿泰找了根长棍,走在最前,不住往地上戳,确定是平地而不是暗流后才迈动脚步。

泠琅不愿这么做,她觉得这很像盲人,并且她现在看见棍子就烦,恨不得折之而后快,遑论驱使。

行了一刻钟,周围景物逐渐有了不同。

泥土颜色很是奇异,深紫,又带着点瑰红,像鲜血渗透后干涸一般,因为湿润,显得十分凝重深厚。

若是干燥天气,应当会更像血吧。泠琅默默地想着,行走在其中,突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四周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土丘,像一个个诡谲的坟包,偶有杜鹃猿啼传来,更是凄神寒骨,平添恐怖氛围。

更别说,还有一个如影随形潜伏着的寂生。

这种心绪在看见一个石堆后,拔升到了顶峰。

圆滚滚的石头堆在一起,上面用草绳加以缠绕,硬是拼凑成了一个半身人面像。五官用缝隙留出,简陋而潦草。

泠琅盯着属于眼睛的黑洞,它似乎在同她对视,嘴巴咧着,整张脸的表情像个渗人的微笑。

阿泰指着石堆:“就是这个,沿着山丘往里走,还有……”

他示意二人往深处看:“二十个,便是村寨,不会迷路。”

泠琅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少年便局促地笑,眼巴巴地瞧着她。

江琮走上前,将碎银交到他手里:“回去的路上小心。”

阿泰连忙结果,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告了别,便哼着曲转身离开,身后背篓一颠一颠,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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