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们总会再见。”她跟着重复。
晚些时候,泠琅见到了苏沉鹤。
出乎她意料,他左臂被包扎着,竟然受了不轻的伤。
“你都这个模样了,还来给我度气?”她惊异地说,“这条手臂不想要了?”
少年便垂下眼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这有什么……我为你度气用的是右臂。”
泠琅瞪了他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我听双双说,你要留在明净峰学剑?”
苏沉鹤轻轻点头:“明净峰是个好地方,况且我这个样子,不好全也不便下山。”
二人便陷入沉默,相识多年,这点沉默并不叫人尴尬,反而是种叫人舒适的默契。
泠琅撑着下巴,视线落在窗外绿意上,日光洒在她脸侧,显现出透彻干净的白。
她在想心事。
想这个百年宗派背后的古老故事,想初霞剑和霜风剑那时有多美丽,也想一些,类似于花开当折直须折的古训。
她大概不会有那样的遗憾,因为自己素来是个很懂得开怀的人,花开当折,青春可爱,她一直都十分痛快。
少女这么想着,忽然收回视线,想冲着对面人抒发一点感想——
却对上他静而深的目光。
苏沉鹤的眼睫很浓,平时因为喜欢半垂,所以总是透着半睡不醒的随意慵懒。但是现在,那双眼深深凝望着她,像一潭不会被吹动的水。
泠琅察觉到,他有话想说。
他果然说了:“阿琅,我什么时候能再看见你?”
同样的问题,在双双口中,是“我们何时才能见面”,而苏沉鹤却说“我什么时候能看见你”。
这样细小的差别让泠琅一时无言,但她还是用了相同的说辞应对。
“也许不久,也许很远,”她缓声回答,“聚散有时,只要心里想,总会再见。”
苏沉鹤轻轻地笑:“这可是你说的。”
泠琅看着他。
少年便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像是一定要讨要一个承诺。
“这是你说的,我还会再见到你,阿琅。”
泠琅喝尽了手边茶:“我说的。”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酒喝干便是离别之时,没有酒,茶也是一样。
离开的前一天,剑宗发生了一件事。
空明死了。
双目失明后又被层层束缚,重重看护着的空明,被一柄细长&#30340...
;钢针贯穿了后颈,上面没有淬毒,他因是鲜血流干而死。
尸首诡异可怖,泠琅看了几眼便慢慢走出门去,夏日燥热还未褪尽,蝉鸣一声盖过一声。
她问身边的江琮:“你记不记得那个长得很俊的僧人?”
江琮说:“不记得。”
泠琅说:“这才过去多久就不记得,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江琮便说:“我想起来了,是头很圆那个。”
泠琅沉吟道:“决战那日,我没见着他。”
江琮顿了顿:“我似乎也没看见他。”
两个人便在无尽蝉响中对视起来,半晌没说话。
泠琅喃喃:“当时场面那般混乱,他被乱刀砍死了也说不定。”
江琮温声:“众僧的尸首还在南边大堂里放着,要七天后才能入土,夫人既然好奇,何不亲自去看看?”
这倒是个主意,不过正值盛夏,那可是放了好几天的尸体,就算山上凉爽,但——
泠琅纠结片刻:“你和我一起去。”
江琮微笑:“夫人竟害怕死尸?”
泠琅也笑,她一把扯过他袖子往前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二人问了路便去了,在大堂中呆了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双方都有些沉默。
泠琅的沉默是因为一开口就必须呼吸,她一点也不想在这附近享受山间空气。江琮的沉默是因为泠琅掐了他一路,现在手臂非常疼痛。
这趟查探一无所获,那颗圆溜溜的,颇为俊朗的和尚脑袋,没有出现在那里。
泠琅后来专门去问了其他弟子,也都说没印象。她心中愈发疑惑,便将此事禀告了顾掌门,让她小心防范。
顾掌门听完,却说了另外的话。
在空明死之前,倒是在酷刑和药物的作用下交代了一些事。
譬如,那个死于非命的和尚是他派出来打前锋的,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山门都没摸到,就倒在野地之中。寂玄是这次行动的组织者之一,便想从这上面做文章。即便是臭名昭著的邪僧,也想师出有名,裹挟众议。
譬如,这些年来他暗中派出的杀手不计其数,只为了查探明净峰虚实,然而其中被发现并杀死的,仅仅是他所说的数目的一半。
又譬如,他这次倾巢出动,全寺上下五百余僧人全部参与这次战役。顾掌门清点尸体的时候,只点出了四百来具。
那些不明下落的杀手和消失的僧人在哪里,死于谁手,无人知晓。
泠琅只认了第一条罪状——即使她不说,掌门也从顾凌双之口听闻了,老者并未责怪,只淡笑着点头。
至于其他,她也没有头绪,明净峰只是一座主峰,周围还连绵着数座山脉,幽深错综,那些人若是躲起来,谁也找不见。
翌日清晨,鸟鸣清脆。
泠琅在山门和友人们告别,顾凌双、苏沉鹤、还有陈阿罗——那个用九节鞭的红衣姑娘,她在那日坚守山门,被掌门看中,从而赠予了学习明澈剑法的机会。
陈阿罗性格爽朗,泠琅和她很谈得来,然而还未来得及深交便到了分别之时。
没什么好可惜的,岁月尚早。
泠琅早已习惯了诸多分离,如果每一次作别都要泪洒衣襟,那她会活得很伤心。
...
然而放下车帘的时候,她还是有些默然。
江琮没有说安慰的话,他知道她不需要,她的前路坚定无比,不会因为这点伤感而有半点动摇。
她还透露明澈剑谱的真相,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个中曲折已经道尽。
诚意也已经道尽,她似乎在努力显现自己不再设防,打算建立起坦诚融洽的合作关系,这一点江琮很容易便能看出。
他也看出,他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她在打青云会的主意。
这不太妙,和一个过分狡猾聪明的人周旋,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尤其是你明知你赢不了她,只能看着自己一点点落败,带着些不甘和愉悦,滑入不可说的深渊。
这注定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过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过程不要看起来太过狼狈罢了。
车轮辘辘,经过山脚时停了下来。
泠琅跳下马车,说要去喝茶。
山坡后露着半截旗幡,他们走过去,却看到茶棚内空无一人。
桌椅整齐,灶内还有柴火燃烧,茶水正在壶内沸腾,那断臂瘸腿的老人却不知何处去了。
泠琅好奇地转了一圈,眼睛一瞥,便在地上发现了一块新鲜血迹。
像是刚刚才滴落的一般。
她同江琮对视了一眼,皆品出了不对劲,当下没说废话,顺着血迹就追了出去。
行了几步,草丛中又有,这样断断续续,竟追出了小半里路程,绕过了两个小山头,在明亮日光之下,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味道十分熟悉,是昨日才闻了个足的,尸体将将腐烂时候的味道。
泠琅停下脚步,她没有带刀,江琮的剑也不在手中,他们其实早早应该回头。
但她依然朝前走,跳上一方嶙峋巨石,拨开层层遮掩的枝叶,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山谷——
一个小小的,因为堆积了太多尸体而显得更加逼仄的山谷。有掘了一半的新坟,有暴露在日光下的残肢,草叶被风吹着静静摇曳,这一幕太过震撼,让泠琅愣在了当场。
她想通了一些事,关于这些年受命上山而不知所踪的杀手,关于上次大战中无故消失的僧人。
那个双双口中慈祥无比的茶摊老者,她第一次偷跑出山门,在他那里喝了碗茶,因为不通人情,她用一枚碎银支付茶资。
对方却将碎银还给了她,嘶声说,不收钱。
老者的形貌十分可怖,一只眼只剩个窟窿,面上有交错深刻的疤伤,像饱经风霜的树皮,但双双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十分柔和,她一点也不怕他。
他用一种柔和又悲伤的眼神看着年幼的女孩,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这是一个在浩劫中失去了一只眼,一只手,一条腿的剑客,在用这种方式,完成他的使命,继续他无法言说的守护。
他向来笨拙,不懂人情,却也明白如今自己是什么模样,似人非人,武功尽毁。
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从那个雨夜的山崖下爬出,又花了很长时间回复记忆,重新走...
到她的窗外——
然后他听见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婴儿啼哭。
既然世人说他死了,那便是死了,他实在没有资格回到那个飘着桃花的山峰,去和那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姑娘说话。
她已经有夫婿,还诞下了后代,她将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圆满人生。
她值得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而他绝不在此之列。
霜风剑断在那个雨夜,他们从此再没有相见。
彼此相守着同一座青山,他感受自己逐渐腐朽的身体,想象着她是如何老去,即使是白发也一定十分美丽。
或许风能带去那些未尽之言。
“我没什么追求,所欲不过一剑……”
“一人,而已。”
兴平十七年的夏天已经很远,那一年没有发生任何事。
夏日和他们一同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