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恩城。
临近神诞日, 街道上自然也洋溢着节日的气息。
去年的神诞日,突如其来的桑恩城之变把整座城市都拖入战火之中,也让太阳神教会成为了诸国之间的笑柄。
因此今年神诞日教会鼓足劲儿要大办特办, 发誓要一举洗刷去年的耻辱。
所以十二月的第一天, 教会的花车就提前开始上街巡游。
花车上姹紫嫣红的鲜花是万物凋零的寒冬季节唯一的亮色,其中被悬放在黄金车顶位置的是一簇明黄色的郁金香, 它是众花中绝对的主角。
这是今年从郁金香城温室里的上万朵郁金香中精心挑选出来的郁金香花王, 只一簇的明媚娇艳就压过了整座城的风采, 一早就被桑恩城的太阳神分会重金预定。
在昨天郁金香花王被教会的私人空艇空运送入桑恩城,在今天早上被小心翼翼地被移出花盆编入黄金花车。冷风中, 明媚的郁金香楚楚动人, 晶莹的露珠从花瓣上滚落, 好似一位美丽的贵族小姐掩面而泣。
离开了泥土和清水的供养,黄金花车上重金采买的郁金香花王只有短暂的一天寿命。
瓦尔克大主教亲身上阵, 身着圣袍,站在花车的最前端,在无数鲜花的簇拥下, 给路两旁的民众赐福。
他高声叫道:
“天主保佑莱特帝国!”
兴奋的信徒们簇拥着黄金马车, 纷纷把手中五颜六色的布花麻花或纸花向花车掷去,地面上很快就洒落了无数朵假花,被车轮和行人践踏得不成样子。
信徒们虔诚地追随着花车, 目光里除了大主教别无他物, 他们狂热地高呼:
“太阳神是我们唯一的救主!”
这是多么神圣, 多么慈悲的一幕啊。
花车一路向西,驶过光着脚在垃圾堆里刨食的流浪儿, 驶过从烟囱里钻出来的脏兮兮男孩, 驶过打扫街道的小清道夫, 驶过弯着腰加班加点洗衣服的洗衣女工,驶过了无数间机械轰鸣的工厂,鲜花似锦的花车绕着全城you行,好似将春意洒满人间。
贫民窟前的穷人们翘首以待,就见越来越近的花车转了个弯,拐去了另一个繁华的中产阶级街区,他们目送着黄金花车渐行渐远。
而就在地下,在花车驶过的繁华大街,在流浪儿、烟囱工、小清道夫、洗衣女工、彻夜不休的工厂机器的下面,在庞大的光明世界之下,还存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世间最污秽之地。
世间最污秽之地当然指的不是宗教画中描绘的地狱,而是桑恩城庞大的地下水道迷宫。
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环境比最为恶劣的监牢还要不堪,这里的空气也永远弥漫可以熏晕无数人的恶臭,公共厕所同它相比都算干净清洁。
这里自然也没有鸟语花香,没有绿水青山,没有衣冠楚楚的绅士和小姐,有的是川流不息的生活污水,腐烂的骷髅架子和成群结队的老鼠和无穷无尽的昆虫。
教授们面不改色地看着镜子上浮现的这一幕幕,甚至还淡定地点评道:“这是什么虫,长了好大一个角,我还没见过呢,有人知道吗?”
“这......这不是埃茨国的普通甲虫嘛!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虫长得很有特色啊,怎么能叫普通甲虫?”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也不知道命名者是怎么想的,给这么雄壮的甲虫起名为普通。”
倒是一个从第一层地狱偷渡到第七层地狱,新加入的众生学院任教的英灵牙痛似的咧开嘴,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只有我觉得......有点恶心吗?”
“哦,你是第一层地狱的啊,刚死没多久吧?这就难怪了,你们地狱是最早进行环境改造的,你是没看过我
们第七层地狱没改造之前的样子,那比地下水道恶心多了。”建筑学家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露出一个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
“而且不过是几只老鼠和虫,这算什么,你想想地狱里千奇百怪的魔兽......那才是真恶心!”说话的天文学家识趣地咽下去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比如果壳之王冕下的真身......那可真不是一般的恶心,简直就是强烈的精神污染!
恶魔学家疑惑道:“为什么镜子里一直是地下水道投影?我们不是要看工农代表开会吗?”
死亡魔君的声音从镜子里传出来,“因为这就是开会的地点,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代理校长劳伦斯其实刚刚心头已经浮现了一点猜测,但是死亡魔君的回答还是让他心头大震,震惊地说不出来话。
头顶上明日高悬,鲜花似锦,欢呼雀跃。仪仗队开道,唱诗班殿后,教会的大主教乘坐黄金马车,穿着用珍贵金丝勾勒出的华贵法袍,手持各种闪亮宝石铸就的法杖,沐浴在民众敬仰和虔诚的目光中,一呼百应,黄金马车所至之处无数人顶礼膜拜。
多么荣耀,多么辉煌。
而就在同一时间,在相同的空间里,不过隔着一层厚厚的石板,一些风尘仆仆的人自世界各地赶来,他们肩负着无数民众的希望,承载着沉甸甸的血泪和控诉,蜷缩在阴暗、污秽、恶臭扑鼻的地下水道,却为了呼唤光明的未来。
多少屈辱,多少心酸,不能细想。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们所期待的光明,和黄金马车上的光明,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东西。
劳伦斯心头揪痛,默默红了眼眶。
成为死灵后,他以为他的心脏也随着他的身体一同死去了,却没想到这个石头样的心脏有朝一日还能感知到疼痛。
他花了将近一分钟才平复心绪,抬头看向围坐在身旁的朋友们,从他们郁卒、悲愤、感伤和心酸的表情中看到了自己。
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些许安慰。
看啊,他们并不是在孤身作战,还有那么多人为他们鸣不平!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了死亡魔君的用意。
祂肯定是也无法忍受为公众发声者默默无闻,无法忍受呼唤光明的英雄蜷缩与幽暗污秽的地下,所以祂才用魔法记录了这些,只为英雄的义行不被埋没,只为让更多人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光明!
在破除各种各样令人闻风丧胆的可怕传闻后,真正的死亡魔君的性格或许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沾染了浪漫的理想主义者的底色。
仿佛是为了回应劳伦斯的想法,镜子里的画面中出现了一抹摇曳的火光,随着画面的拉进,劳伦斯发现不是一抹火光,而是悬挂在阴暗通道墙壁上的两排煤油灯。
地下通道两端的灯光交相辉映,温暖的橘光照亮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脚下的路,橘黄色的墙壁上相继倒影出一个又一个放大的影子,就像传说年代的巨人跨过人类的城池。
劳伦斯专注的目光在一张又一张陌生或熟悉的脸上流连。
他们有的是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年轻人,嘴角刚刚冒出来青涩的胡茬,眼神清亮,带着属于少年人的勇敢无畏,轻快灵活地在地下通道里穿行。
少年人和青年人也是组成代表队伍的最为庞大的群体。
还有两位两名中年人。劳伦斯认出来其中一位是西杜兰全国工会总会长的罗伯特。他穿着打扮皆是典型的桑恩工人风格,可以说是下功夫做了伪装。和他一起并肩而立的中年人则一副流浪汉打扮,油腻的头发胡须黏成一团,就像地下水道里的长住居民。
劳伦斯还看到了一位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老人,脸颊皮肤松弛,遍布老年斑,耷拉下来的
眼皮里的双眼虽然浑浊,却有些一种有别于普通老人的精神气,他的步伐虽然不如年轻人轻快,但有着阅尽千帆后的从容。
这便是第一届国际工农联合会的代表们。
这一天,第七层地狱静悄悄。
这一天,无数死灵们抬起头,震撼地仰望着悬挂在他们头顶的光幕。
光幕冲天而起,向教会宗教画里的世间最邪恶之地的地狱死灵们,转播着正在人间最为污秽之地上演的传奇故事。。
四方脸的年轻人,来自冰天雪地的埃茨帝国,传说这是塞壬一族的葬身之地。
他对五湖四海的同伴们说:“我叫伊莱·卡文迪什,来自埃茨帝国的铁锤之家,在那里我们有五万名伙伴,我们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白头发的老人,来自赛德帝国的首都坎迪斯城,那是一个冰冷的工业城市,传说是德鲁伊的发源地。
他对天南海北的同伴们说:“我叫罗森·沃克,来自赛德帝国的机械核心,我们已经在五个城市发展出了据点,随时可以动员起三万名同伴。”
桑恩工人打扮的中年人,来自西杜兰王国,那是《郁金香小说报》的发源地。
他对并肩而行的同伴们说:“我叫罗伯特,来自西杜兰王国的全国总会长,我们在西杜兰王国全国耕耘发展了数十年,已经上下串联发展了五万名内围成团,数十万外围成员。”
脏兮兮的流浪汉,来自美丽的法尔斯王国,这是在《郁金香小说报》进行连载的大文豪布尼尔女士的家乡。
而等其一开口,观众们才猛然发觉,原来不是他,而是她。
她用女性特有的柔美声音对风尘仆仆的同伴们说:“我叫凯伦,来自法尔斯王国的收割者联盟,我们是当地几十万农民的代言人,我们的主张是降低地租提高粮价,这次行动可以说服至少十万名农民加入我们。”
留着一头大胡子的年轻人,是土生土长的桑恩城本地人,也是引发桑恩城之变的领袖之一。
他对远道而来的同伴们说:“欢迎你们的到来,我是布鲁斯,骷髅会的会长,我们已经说服了桑恩城周边三个城市的工会发表,届时他们可以一同声援我们的罢工行动。”
他们说:“《异世界漫游指南》是照亮了我们前路的明灯,我们一定要避免巴黎公社的悲剧,所以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组建坚不可摧的同盟。”
他们还说:“只有g.c主义才是符合我们工农利益的学说,我们一定要在全世界发扬。”
最后,他们说:“我们已经做好了为此牺牲的觉悟。”
站在这里发言的这些人几乎囊括了西大陆所有的国家,他们为了一个相同的理想站在这里,他们身后站着数以百万计的工人和农民。
自国家的概念诞生以来,自特权者的披上神圣的外衣,他们就被剥夺了发声的权利。当权者们从来不会记住他们的脸,遵从英雄史的历史学家们也不会关注他们的过去和故事。
但是,历史从这一天改写。
为他们发声,替他们贯彻意志的代行人们已经齐聚一堂,以蝼蚁之身向盘踞在整个世界之上的巨蛇们宣战。
有死灵说:“真狂妄。”
有死灵说:“异想天开。”
但是也有死灵说:“这不是很勇敢嘛!历史不就是由这些勇敢者们创造的吗?”
他们乐观地说:“也许他们真的能改变这个世界呢?”
“不可能,他们才能动员多少人?世界诸国能动员的军队是他们人数的几倍!”生前是将军的死灵嗤笑这些人的天真,“他们愚蠢的行为就像是在蜘蛛网上拼命扑腾挣扎的小飞虫,他们的挣扎甚至无法让蜘蛛推迟哪怕
一秒钟的进食,纯粹是白费力气。”
“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呢?”一名文学家笑着说:“在空艇被发明出来之前,天空是公认的有翼一族的领域,谁能想到人类也能在天空翱翔呢?”
“日心说也曾经被教会斥为歪理邪说,宣扬此观点的学者,比如我,生前被送上了火刑架,死后灵魂也堕入地狱。”一名天文学家也提出来一个反驳例子:“可是即便如此,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坚持日心说的观点,经过他们这几百年的抗争和努力,一些报纸都开始探讨日心说了,这些年已经没有学者会因为坚信日心说被处死了,这对于天文学研究是一个可喜的进步。我相信总有一天日心说会被登入课本,成为每一个人都相信认同的常识。”
将军为这些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的想法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你们举的例子和现在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有可比性,也没有任何参考价值,这是纯粹的偷换概念。”
数学家认同的点了点头,“的确,他们如果想证明自己的观点,应该从过往的工人运动中找到可以支持他们论点的论据,这样才具有说服力。”
将军欣慰地看了他一眼,“总算找到一个明白人了。从数学的概率出发,以往的工人运动应该都失败了吧?这就是百分百的失败率。你们凭什么认为这一次就一定能成功呢?明明失败才符合概率。”
“不,你这么说就是不懂概率,以往的工人运动失败并不意味着这一次会失败。就像做一场只有1%成功率的手术,难道只要前面99人的手术都失败了,最后一个人的手术就必定会成功吗?不是这样计算的。”数学家严肃推了推眼镜,一把拉住了将军的胳膊,“来,我给你从头开始科普一下什么是概率,以及在生活中如何应用概率。”
将军:......
文学家看向天文学家,“......你搞明白了概率吗?”
天文学家默默摇头。
“要不要找其他数学家一起算算这次成功的概率有多少?”
这个本来只是心血来潮的想法,没想到一下子让整个死灵圈子都为此忙活起来了。
首先是数学家。为了计算出更为精准的概率,他们同地理学家,天文学家,政治学家,经济学家,各国军人一起开会,具体分析各种各样的条件变量,力图分析出更加精准的结果。
而军人们在为数学家提供数据之余,也没有闲着,他们即兴搞了个特别军事演习。演习分为攻守两方,一方研究各国zf要如何排兵列队,第一时间剿灭暴民。另一方则是推演各国罢工队伍成功如何在军队的重重包围和镇压下冲出重围,直捣黄龙,改写历史。
死去的历史学家们大概是另一个最激动,也是最忙碌的群体了。
他们专注地凝视着镜子中出现的每一个画面,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恨不能把眼睛看到的一切都誊抄在纸上。
毫无疑问,他们正在亲眼见证一段伟大的传奇历史。能成为一段传奇的第一见证人,这对于所有历史学家来说可是绝无仅有的珍贵经历!
他们所见所写的一切在以后都会是珍贵的历史研究资料!
他们的存在本身,都是史料!